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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歌-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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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香坐在床沿上,把阿招的衣服摊开来盖在被窝上面。金根走过来坐在她旁边。他伸手捻了捻她棉袄的衣角、摸摸那衣料。是一种充呢的布,淡紫与灰色交织的小方格,夹着一条条的红线。他似乎在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他是认为这衣料太花呢?还是太浪费?很难断定他心里是怎样想。也许他根本没有不赞成的意思,虽然他那神气看上去仿佛是有点不赞成。

他把一只手伸到她棉袄底襟下面握着。她暖哟一声,把身体一缩,叫了起来,〃冷死了!〃

〃冷,怎么不睡?〃

他凑近了些,她就把一只手搁在他头上,用劲地缓缓抚摸着。手很粗糙,揪在他剃光的头上短而硬的发桩上,咝咝唆唆响着,她低声说,〃人人都说乡下好,乡下好。现在城里是穷了,差不多的人家都雇不起佣人。又不许东家辞佣人。所以我们那东家老是告诉我。现在你们乡下好喽!我要是你,就回乡下去种田。,现在我才晓得,上了当!〃

她懊悔她回来了,金根想。才回来,倒已经懊悔了。两个人在一起,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好,不像他看得这样重。他微笑着缓缓他说,〃是呀,现在乡下是苦。不然早就写信叫你回来了。我也怕你回来过不惯。〃

〃什么叫过不惯?〃她突然愤怒起来,声音立刻提高了。〃你当我在城里过的什么享福日子?〃

他不作声。她本来有许多话要说,想想到底是第一天回来,不见得第一天就吵架,于是就又忍住了。她弯下腰去,把阿招的小棉鞋拾起一只来,拍了拍灰,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着,就着烛光。

〃这是妹妹做的?〃她带着挑剔的神气,这样问着。

〃是她外婆给她做的。〃

〃哦。〃她满意地想,〃我说呢!看着也不像他妹妹的针线。〃一方面嘴里说:〃我妈的眼睛倒还不坏,还看得见做鞋。明天我回去看妈去。〃

〃明天还不歇歇,过天再去吧——来回又是三十里地。〃

阿招突然叫了起来:〃爸,我也要去!〃

〃你还没睡着?〃金根说。

月香别过身去替她把被窝往上拉拉,又嗅嗅她的面颊。〃快睡吧!不听话,明天不带你去。〃

但是阿招大兴奋了,久久睡不着。那几只杏仁酥仿佛具有一种活力,有它们在房间里,空气有些异样。

月香捏着拳头在膝盖上捶了两下。〃腿酸死了!大概这两年在城里没怎么走路,就走不动了〃

〃我就知道你不行!〃金根愉快地笑了。他很高兴他有一个机会可以嘲笑她。〃还说明天就要到你妈那儿去,来回又是几十里。〃

她动手解衣钮,忽然想起来,把手伸到衣袋里去。掏出钱来数了钱,他很愿意知道她还剩下多少钱,但是她不说,他也不问。反正不会有多少剩下来,她每月都往家里带钱。他又觉得羞惭起来。

她数了又数,仿佛数目不对。他不愿意在旁边看着,就突然站起来走开了。

她忽然抬起头来。〃咦,你这时候去开箱子干什么,半夜三更的。〃

床头堆着一叠箱子,他从箱底取出一张很大的纸,摊在床上,用手抹平了,自己倚在桌子角上低着头看着,耐心地等数完了钱。然后他把那张地契挪至她面前来,安静地微笑着说,〃你看。〃

纸上的字写得整整齐齐,盖着极大的圆章与印戳〃数目字他是认得的,他又指给她看他的名字在哪里。他们仔细研究着,两只头凑在刃。蜡烛小小的光圈里。

她非常快乐。他又向她解释,〃这田是我们自己的田了,。眼前日子过得苦些,那是因为打仗,等仗打完了就好了。苦是一时的事,田是总在那儿的。〃

这样坐在那里,他的西只手臂在她的棉袄底下妥贴搂着她,她很容易想像到那幸福的未来,一代一代,像无穷尽的稻田,在阳光中伸展开去。这时候她觉得她有无限的耐心。

但是她不能不挣脱他的手臂,〃阿招还没睡着呢,〃她说。

〃睡着了,〃他说。

〃刚才还在那儿说话呢。〃

〃睡着了,〃然后他说,〃从前你也不这么怕她。〃

〃从前她还小。〃

他在看她颈项背后的一〃个黑点。他伸手摸了摸。〃还当是个臭虫,〃他说。

〃航船上臭虫多得很。〃

〃是个痣。咦,你几时长的这个痣?〃

〃我怎么知道?我背后又没长眼睛。〃

〃从前没有的。〃

〃三年工夫还长不了一个来?〃

他有点羞涩块笑了起来,〃暖,三年了。〃

蜡烛点完了,只剩下一小滩红色的烛泪,一瓣叠着一瓣,堆在碟子里,像一朵小红梅花。花心里出来一个细长的火苗,升得很高,在空中荡漾着。

阿招在做梦,梦见在外婆家里吃杏仁酥。她父亲和她的姑母金花都在那里,还有许多别人。但是她的母亲还太陌生,没有到她的梦里来。

 ..



第四章


瓦上淡淡的霜在朝阳中渐渐溶化了。屋顶上就是山,黑压压的一大块。山上无数的树木映着阳光,树根变得非常细,看上去仅仅是一根白线,细得几乎没有了,只看见那半透明的淡绿叶子;每一株树都像一片淡金色的浮萍,浮在那影沉沉的深山里。

月香抬起头来望着,上面山顶上矗立着一棵棵鸡毛帚小树,映着天光,成为黑色的剪影。山顶有一处微微凹进去,停着一朵小白云。昨天晚上她从镇上走回家来,看见那上面有一点亮光,心里想着不知道是灯还是星。真要是有个人家住在山顶上,这白云就是炊烟了。果然是在那里渐渐飘散,仿佛比平常的云彩散得快些。

昨天晚上在黑暗中走着,踩了一脚狗屎。她用一块潮抹布把那只布鞋擦了又擦,搁在屋檐下映着。最好是用酒擦,应当到隔壁去借点酒来,谭老大向来喜欢喝两蛊。

〃但是她又想,现在这时候谁还酿酒,连饭都没得吃。她又把她的鞋子拾起来,无情无绪地用抹布擦了两下。

早知道这样,她不回来了,想法子让金根也到上海去,当然这张路条是不容易打的。她回乡下来的时候,那时一申请,就领到了路条。因为现才正鼓励劳工回乡生产。所以现在上海街上三轮车夫都少了许多,黄包车夫是完全绝迹了。可是她总想着,既然还有人能够在那里苦挨着,混碗饭吃,她和金根为什么不能够,又不是缺只胳膊少只腿。

如果两个人都到上海去,阿招只好送到她外婆家去,交给她外婆看管,每月贴他们一点钱,想必他们也没有什么不愿意。不过她知道,金根是一定不会肯去的。才分到了田,怎么舍得走。一走,田就没有了。

到了城里,要是真找不到事情怎么办?她总觉得城里的活路比较多,不像乡下。她可以想象她自己坐在马路边上补尼龙丝袜。现在上海照样有许多人穿尼龙丝袜,有的是存货。有的是走私运进来的。她的老东家也许肯借一点钱给她做本钱,买那么一只小箱子,里面有补袜子一切应有的装备。到了夏天,没有人穿袜子了,她和金根可以在弄堂口摆一个设备简单的摊子,给人烫衣服。嘴里含着水喷在衣服上。她记得去年这一类的摊子相当多,想必总是生意很好。摊子订价总比洗染店便宜,现在这时候,谁不要打打算盘。

要是什么生意都做不成,那就只好拾拾香烟头,掏掏垃圾,守在桥头帮着推车子,混一天是一天。金根有个表兄是看弄堂的,也许他肯答应让他们在在他的弄堂里搭一个芦席篷,暂且栖身。苦就苦一点,只要当它是暂时的事,总可以忍受。她总信她和金根不是一辈子做瘪三的人。

然而她突然想起来,有一天在马路上看到的一件事:身上不由得一阵寒飕飕的。有一天她到小菜场去,路上看见大家都把头别过去,向同一个方向望着。有人窃窃私语:〃看喏!看喏!在捉瘪三!〃两个警察一边一个,握着一个男子的手臂,架着他飞跑,向路边停着的一辆卡车奔去。两个警察都是满面笑容,带着一种亲热而又幽默的神气,仿佛他们捉住了自己家里一个淘气的小兄弟。他们那褴楼的俘虏被他们架在空中,脚不沾地,两只瘦削的肩膀高高地耸了起来,他也在那里笑,仿佛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月香好奇地看着他。她晓得他一定也知道,捉了去就要送去治淮,送到淮沿岸的奴工营里,和大群的囚犯与强征来的劳工站在河里工作,水齐肚子。她知道,因为她们弄堂里就有些女人是反革命家属,丈夫正在经过〃劳动改造。〃

但是这些事究竟遥远得很,她现在是在自己家乡的村落里。她叹了口气,回到房屋里面去,支起镜子来梳头。她的乌油油的头发留得很长,垂到肩膀上,额前与鬓角的头发盘得高高的。这一只腰圆镜子久已砸出一条大裂纹,用一根油污的红绒绳绑着,勉强可以用。平常倒也不觉得什么,这时候她对着镜子照着,得要不时地把脸移上移下,躲避那根绒绳,心里不由得委屈。有好镜子轮不到她用,用这样个破镜子。自从到他们家来,从来就没一样像样的东西,难得分到个镜子,就又给了他妹妹,问都不同她一声。

〃金根嫂!〃有人在外面叫她。是金有嫂在门口张望着。

〃暖,金有嫂,进来坐。〃

〃金根哥呢?〃

〃出去打柴去了。〃

金有嫂听见说金根不在家,方才走了进来。

〃梳头呀?〃她说。〃暖哟,你这镜子可惜,怎么破了。〃月香心里正在那里怕她由这镜子上又想起那面镜子,她果然就是这样。她憔悴的脸庞突然发出光辉来,弯下腰向前凑了凑,低声说,〃暖,真的,几时你到周村去看看你那镜子。真好看呵!〃她小心地四面张望了一下,再把声音捺低了点,〃暖,其实要叫我说、自己留着用用不好么?这时候还讲什么陪送,现在不兴那些了。新娘子都不坐轿子了,都是走了去,不论十里二十里,都是走了去。〃她笑了起来。她的命虽苦,至少这一点上她可以说没有什么遗憾,她是花轿抬了来的。〃你们金花就是自己走去的。——所以我说,现在时世两样咧!不讲究什么陪送了。〃

月香笑了笑。她也知道金有嫂是个老实人,她说这样的话是真心卫护她,但是她非常不爱听这活,就像是人家都觉得金根偏向着他妹妹,都替她抱不平。

她笑着叫了声〃金有嫂,〃说,〃论起来现在时世两样了,本来也用不着讲究那些了。不过我们金花妹嫁过去,他们周家不止她一个媳妇。先来的几个,人家个个都有陪送,单单她没有,我们说是时世两样了,给人家说起来,那又是一样的话了。岂不是叫她难做人。金有嫂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金有嫂连连点着头,但是显然并没有听明白她的话,只是一味点头,心不在焉他说。〃是呀,〃〃是呀,〃就像月香见与她完全相同。等月香一番话说完了,她又凑近前来轻声说,当时是也轮不到我说话,像我们这都是外人。你又不在家。〃

月香非常着恼,把说话声音提高了,脸上的笑容也更甜蜜了些。〃其实我在家不在家都是一样,我从前一直就对他说的,我说你就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家里穷虽穷,妹妹出嫁的时候总要像个样子,也叫真是不巧,刚赶着她办喜事碰到现在这为难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好东西陪给她。〃

金有嫂略略呆了一呆。没有什么好东西陪给她!口气好大,仿佛把那镜子看得一钱不值。金有嫂不由得有些生气。

月香想出些别的话来岔开了,问起村子里的张家长、李家短,闲谈了一会,大家渐渐沉默下来了,然而金有嫂并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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