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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宁-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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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吧,我的发荧光的尸体,咱们走吧,”琼说。“今天晚上见到您真高兴,海尔曼。代我问候伊姆佳德。今天的晚会真痛快。我从来没见过铁莫菲这样高兴。”

“是啊,谢谢您,”哈根心不在焉地答道。

“您可没看见他那副神气,”琼说,“他跟我说明天他就要跟一个房地产经纪人谈谈,想买下这所理想的房子呢。”

“他说了吗?您肯定他那样说了吗?”哈根尖声问。

“十分肯定,”琼说。“而且要是有谁最需要一所房子的话,那当然就是铁莫菲。”

“好啦,晚安,”哈根说。“很高兴你们今天来了。晚安。”

他等他们上了车,犹豫了一下,又朝亮着灯的门廊走回来,普宁象站在舞台上那样,正在那儿跟赛耶夫妇和贝蒂握第二遍或第三遍手。

(“我永远也不会,”琼一边转动驾驶盘向后倒车,一边说,“绝不会让我的孩子跟那个搞同性恋爱的老太婆一块儿出国。”“小心,”劳仑斯说,“他可能喝醉了酒,可耳朵还挺尖。”)

“我永远不能原谅你,”贝蒂对她的兴高采烈的主人说,“不让我帮你刷洗家伙。”

“我会帮他洗的,”哈根说,一面用手杖橐橐敲着台阶,一面走上来。“孩子们,走吧。”

最后又握了一轮手,赛耶夫妇和贝蒂就走了。

‘首先,”哈根一边说,一边和普宁回进起居室,“我想咱俩再喝一盅吧。”

“太好了。太好了!”普宁喊道。“咱俩干脆把我这个喝干。”

两人舒舒服服坐好,哈根博士说: “铁莫菲,你真是个百里挑一的主人。大家都过得挺愉快。我祖父常说一杯好酒总是应该象上断头台前喝末一杯酒时那样慢慢呷,那样顺滋味才对。我纳闷你往这五味酒里搀了什么。我也纳闷你真象咱们可爱的琼所肯定的那样,打算买下这所房子吗?”

“不光是打算——还想窥探一下是否有这个可能呢,”

普宁格格笑着说。

“我对你这样做是否聪明表示怀疑,”哈根接着说,慢慢呷他那杯酒。

“当然啦,我指望最终能得到终身执教权,”普宁挺俏皮地说。“我已经当了九年助理教授。不少年喽。我就快成为荣誉助理教授了。哈根,你怎么不吭声啊?”

“你使我处境很尴尬,铁莫菲。我真希望你没提出这个具体问题就好了。”

“我没提出这个问题。我只不过说指望罢了——唔,不一定是明年,但是譬如说,在农奴解放百周年纪念②时——温代尔也许会授我副教授衔吧。”

“好啦,你瞧,我亲爱的朋友,我得告诉你一桩叫人难过的秘密事儿。这事还没公开,你得答应我不跟任何人说。”

“我发誓跟谁也不说,”普宁举起一只手赌咒。

①  法语:小罐。

②  指1861年俄国农奴解放,至1961年为百周年。

“你一定也知道,”哈根接着说,“我花了多大心血慢慢把咱们这个了不起的系办起来的。我现在也不年轻了。铁莫菲,你说你在这里呆了九年。可我把我的二十九年中的一切统统交给这所大学了!在下的一切,正如我的朋友克拉夫特博士前几天给我写来一封信所说的那样:海尔曼? 哈根,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在美国为德国做出的贡献比咱们所有的传教团在德国为美国做出的贡献还要多。可现在又怎么样了呢?我在怀里亲手把那条龙,那个法特恩弗尔斯,哺养大,他现在已经依靠手段,使自己盘踞重要位置。这项阴谋的详细情况,我就从略不跟你说了!”

“唉,”普宁叹口气说,“阴谋实在太可怕啦,太可怕啦。

不过另一方面,正派的工作终究会显出优点的。咱们两人明年可以开几门我早就计划开的精采的新课程。论暴政啦。

论酷刑啦。论尼古拉一世①啦。论一切近代暴行的老祖宗啦。哈根,咱们谈到非正义时,往往忘掉亚美尼亚②大屠杀,西藏发明的酷刑,非洲的殖民主义者……人类史就是一部苦难史!”

哈根哈着腰,用手在他朋友疙里疙瘩的膝盖上轻轻拍了一下。

“你可真是一位绝妙的浪漫主义者,铁莫菲,而且在比较愉快的处境中的……话说回来,我可以告诉你春季这一学期咱们要干点不寻常的事哩。咱们要上演一批戏剧节目——从科采布到霍普特曼①的戏剧片断。我把这看做一次登峰造极的事件……但是咱们也别抱太大的希望。我本人也是个浪漫主义者,铁莫菲,所以不能按照校董们对我的期望那样,同布多那号人合作。克拉夫特就要在西堡德学院退休了,提出要我从今年秋季起去补他的缺。”

“向您道喜,”普宁热情地说。

“谢谢,我的朋友。这确实是个很好而且很显要的职位。

我将会把我在这里得到的宝贵经验应用于更广泛的学术研究和行政管理方面上去。既然我知道布多不会继续留你在德语系,我的第一步当然是建议你跟我一道去,可是他们说西堡德学院没有你,斯拉夫语文研究者也已经够多的了。

所以我找布劳伦吉谈谈,可是这儿的法文系也已满额。这可太糟心啦,因为温代尔觉得让你开两三门不再吸引学生的俄语课程而付给你工资,在经济负担上不值得。我们大家都知道,美国的政治倾向也使人们对俄国玩意儿都不再感兴趣。另外,你一定会高兴得知英语系正在聘请你的一位最杰出的同胞,一位的确引人入胜的讲师——我听他讲过一次;我想他是你的一位老朋友吧。”

普宁清清喉咙,问道: “这意思是说他们要辞退我啦?”

“唉,你也别太难过了,铁莫菲。我敢肯定,你的老朋友——”

①  霍普特曼(1862-1946):德国著名剧作家,一生写过四十二个剧本。

“谁是老朋友?”普宁眯起眼睛问道。

哈根说出那位引人入胜的讲师的姓名。

普宁向前探着身子,两个胳臂肘儿搁在膝盖上,两只手忽儿握紧,忽儿松开,嘴里说道: “对,我认识他三十多年了。我们俩是朋友,可有一件事是肯定了的,那就是我永远不会在他手下工作。”

“哦,我想你应当先不要理会这件事。也许可以找到个解决办法。不管怎么说,咱们有的是机会讨论这事。咱俩,我和你,还继续教咱们的课,就好比没事似的,nicht wahr①?咱们应该勇敢,铁莫菲!”

“这么说,他们已经把我辞退了,”普宁紧握两只手,点着头说。

“是的,咱俩处境相同,遭遇一样,”乐观的哈根说,随后站起来。时间已经很晚。

“我走啦②,”哈根尽管没有象普宁那么爱用动词现在式,也算是喜欢用的了。“今天晚上过得非常好,要不是咱俩共同的朋友告诉我你那种乐观的打算,我决不会破坏这种愉快的气氛的。再见,哦,顺便说一下……当然你还会拿到秋季这一学期的全薪,然后咱们再看看春季学期我们能为你争取到多少,尤其是你如果同意承担一些我的可怜的老肩膀扛的那些乏味的行政工作,而且你如果还愿意生气勃勃地参加在新楼举办的戏剧表演节目。我认为你应当参加演出,由我女儿导演;这可以分散你的注意力,使你忘掉忧愁。现在马上上床,看一本好的侦探小说,睡个好觉吧。”

在门廊那里,他用一股足能握两只手的劲头,握了握普宁没有反应的手。然后,他就挥动手杖,轻松地走下木台阶。

纱窗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

“derarme kerl①,”心地善良的哈根一边朝家里走,一边喃喃说。“至少,我把这颗苦药丸包上了一层糖衣。”

1普宁从饭厅的桌子和餐具柜上,把用过的瓷器和银餐具端到厨房的水槽里。他把剩下来的菜肴放进那个亮着北极光的冰箱里。火腿和口条都吃光了,小红肠也没剩下;可是那盘冷拌菜不太受欢迎,剩下的鱼子酱和肉馅饼还够明天吃上一两顿的。他从瓷器柜旁边走过,它又“喀啷——喀啷——喀啷”响起来。他察看一下起居室,开始收拾。普宁拌的五味酒还剩点底,在那个美丽的大玻璃碗里闪闪发光。

琼在她的小茶碟里弄灭了一个沾有口红印的烟卷头;贝蒂一点痕迹都没留下,还把所有的玻璃杯都拿到厨房里去了。

赛耶夫人把一盒漂亮的彩色火柴忘在她的盘子里了,旁边还有点杏仁糖。赛耶先生把大约半打擦嘴纸拧成了各种奇①  德语:可怜的家伙。形怪状的样儿;哈根把一根脏雪茄熄灭在一小串没吃的葡萄里了。

普宁在厨房里准备洗碟子。他脱掉那件绸衣,除去领带,拿掉假牙。他穿上一条喜剧中风骚女仆穿的那种带花纹的围裙,免得弄脏衬衫前身和礼服裤子。他把盘子里的残羹剩渣都刮进一个牛皮纸口袋里,留着喂一条有时下午来找他的、背上有粉红斑的白色小癞皮狗,没有理由让一个人的不幸遭遇影响到一条小狗的乐趣。

他在水槽里冲好尽是泡沫的肥皂水来刷洗瓷器、玻璃杯和银餐具,小心翼翼地把那个蓝里透绿的玻璃碗放进这盆温暾的肥皂水里。它慢慢沉下去,燧石玻璃发出一种闷声闷气的共鸣柔声。他先在水龙头下面冲洗一遍银餐具和琥珀色的酒杯,然后也把它们放进肥皂水里。接着,他又把刀叉和匙儿捞出来冲净擦干。他象一个工作没多大条理的人那样迷迷登登、心不在焉地干活。他把擦干了的匙儿攒在一起,插进一个洗过而没擦干的水罐里,然后又一把一把地拿出来,重新擦一遍。他又在肥皂水里的酒杯周围和那个音响好听的玻璃大碗底下摸来摸去,看看还有没有漏下的银餐具——果然又找到一个胡桃夹子。过分讲究的普宁把它用净水冲冲,正在把它擦干的时候,这件细长的家伙不知怎地就象一个从屋顶上栽下去的人那样从毛巾中滑落了。

他差一点就抓住它——手指头确实在半空中碰到了它,可是这一下反倒把它碰进水槽里藏着宝贝的肥皂水里,只听扑通一声落水,紧接着就是哗啷一声叫人心疼的玻璃破碎声。

普宁把毛巾往旮旯里一扔,扭过脸去,呆立片刻,凝视着那扇启开的后门外面的黑暗;一个不出声的、翅翼带花边的小青虫子,在一盏没有灯罩的眩眼强光灯下,在普宁光溜溜的秃脑瓜子上方打转转。他半张着没牙的嘴,一层薄薄的泪水使他那双茫然若失、眨也不眨的眼睛黯淡无光,看上去他老态龙钟极了。他痛苦地知道已有东西砸碎,悲叹一声,又回到水槽前,强打起精神干活,把手伸入肥皂水,一块玻璃碴子扎了他一下。他轻轻从水里捞起一只碎了的玻璃杯。

幸好那个美丽的大碗安全无恙。他又拿出一块新擦碗巾,继续干他的家务活儿。

样样都给洗净擦干,那个大碗孤独而庄严地给放在碗柜那层最安全的架子上;接着,这所亮着灯光的小房子在茫茫黑夜中给牢靠地上了锁,普宁就在厨房那张桌子前坐下来,从抽屉里取出一张黄色草稿纸,打开自来水笔,开始打个信稿: “敬爱的哈根,”他用清楚而雄劲的书法写道,“请允许我再扼要从述(划掉)扼要重述我俩今天的谈话。我必须承认,它使我有点惊讶。如果我荣幸地正确理解您的话,您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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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小……说。网
我回忆跟铁莫菲?普宁头一次见面,是与一九一一年春季一个星期日我的左眼迷了一粒煤灰有关。

那是彼得堡一个寒冷、刮风的晴朗早晨,拉多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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