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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兰成-今生今世-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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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與毛澤枺耐‘,我反為心思又活了起來,讓他亦只讓幾年。 

。d  。



【臨河不濟】


【臨河不濟】

暑假後我轉到甌海中學,仍兼教高商,但是學生都解放了,簡直無法上課。

共產黨如漁人撒網,一步一步收緊,發動鄉下鬥惡霸,城裏逼公債。只見鄉下人

逃來城裏,城裏人逃往上海。我亦認了一份公債,又以一百二十元買艾思奇的大

眾哲學,每週參加小組學習,每日跟同事一道唱歌,且填寫自白書。空氣裏漂浮

著鐵器的音響,雖是要好的同事淘裏亦寧可少說話。楊雨農家,吳天五家,都已

情況不可問。我惟仍去看看劉景晨先生,先日他勸行政專員解甲,洠в邢氲綍

這樣的。馬驊我還見過他一兩面,我看他也與別的黨員一樣,及至發覺自己的純

潔被欺騙了,是只有落到自暴自棄的殘忍,將來雖朝代再翻過來,他亦已是個廢

人了。

有個學生姓倪,解放前解放後都是他當學生會主席,如今卻不得不休學。因

他家在樂清被鬥地主惡霸,無錢再讀書,來向我道別,必要送我一套柳條綿布的

小衫褲,是他在夏天新做了還未穿過的。他只叫得我一聲「張先生」別無他言。

我心裏一酸,只得接受,卻把這套衫褲放在箱子底裏,一直不忍穿。

到得要放寒假,考試完畢之後,生活指導委員會開會,兩個學生代表發言,

決定下學期教職員的去留,當場我被罷免了。我不知今後去到何處好,但亦竟不

憂懼,當時是一般人對於正在發生的切身禍福,皆惟茫茫然。寒假我仍住在校裏

,照常寫山河歲月,而後來是梁漱溟先生來了信,要我到北京。

梁先生是周恩來電邀他到北京,其時毛澤枺辛粼谀箍疲覍懥藥追庑沤o

梁先生,要他向共產黨最高當局進言,一、即刻停止製造階級鬥爭。二、保持產

業的平等和諧。三、平等開向現代西洋。四、如實建立中國史學。及毛澤枺乇

京,梁先生向他表明不願參加人民政府,惟願以朋友的地位進言,因把我的信都

給他看了,毛澤枺灰晕业男艦槿唬谴饝肆合壬_辦文化比較研究機關,

並問聘誰為副,梁先生推耍遥珴蓶|亦同意了。我把山河歲月告一結束,又給

了外婆一點錢,收拾行李動身。

劉景晨先生來送行,拎了兩只罐頭食品。我道、「劉先生待我的恩,我一向

只存在心裏,如今我要走了,實在應向劉先生磕頭的。此行我亦不熱心,但是看

來溫州我是住不下去的了,不得已而去。我不知去到了北京會是怎樣,如今世事

都是機括,我亦惟以無心應之罷了。」劉先生道、「溫州原不過是你暫時寄寄身

,你應當出去到外面。」我呈劉先生詩。詩曰、

中原方波濤,侈言號令新,卓彼秦皇志,未必能銷兵,

耄щ'天子氣,焉知非戌耕,永嘉有貞士,日月在戶庭,

處為伏生守,撸悬S石名,邂逅圮橋上,子房固已驚。

劉先生看了笑道、「這我不敢當。惟治世是常,亂世是非常。你說的伏虔與

黃石都很好的。」我又道、「劉萊劉芷,我當她們是妹子,將來若有機緣,我要

帶她們出去。」劉先生道、「那是你們一輩的事。」

溫州解放後第九個月,我就離開。是時溫滬線海船有的逃走了,賸下的又被

共產黨作了軍用,我只可仍經由麗水,搭趁埠船。山川如舊。船上的客人變得很

少說話,那撐船頭腦亦三言不及共產黨。惟他手裏的蒿與灘石水聲相激,物物還

是親的,歇下來他蹲在船頭吃飯,惟有這吃飯是真的。

及到杭州,在城站一家旅館歇腳,秀美即來看我。是時春蠶尚未起,秀美與

斯伯母都住在杭州。旅館裏烏清冷落,電燈光昏暗,一股蕭條破敗。我叫茶房去

車站取行李,他道、「你自己去取罷!」也不來沖茶。工人是發覺自己被共產黨

欺騙高壓,所以惱怒,卻變得對客人兇暴。翌日搬到旗下一家旅館,我謹慎的填

了旅客單,謹慎的不使喚茶房,謹慎的住了五日。

秀美來看我,斯君來看我,可比外面是在作風潮的天氣。我也去看斯伯母。

她今與秀美及斯君三人租住一個小院落,留我吃午飯。秀美拿體己錢走後門出去

買些佳肴,我望望那後門口的衖堂人家,也不知是微雨也不知是傍晚。有個斯宅

人剛從鄉下出來,與斯伯母說話,一見了我,當時就住口。秀美睡的一間,隔層

板壁聽得見鄰家的人聲,可比夜航船裏的人聲,人家已不在閭巷,而是要在洪水

中漂失了。

我此去北京,應當是件喜事,且斯伯母是個綺言笑語人,可是這回她竟不說

壯行的話。秀美對我此行亦只是洠в幸庖姡酥廖乙嗖幌蛩鑼懭蔗醽碛铀

北平同居的打算。今天已遍人間大難臨頭,縱使我此行真是喜事,亦贏不得美人

乃至親人的解顏一笑。秀美來旅館裏,亦都是心事,當然不是為我身邊或她身邊

會有何危險,她這心事沉重乃是遍人間的憂患。我亡命以來,都洠в邢襁@回的失

意過。

我在延齡路上遇見空襲,是從台灣來的國府軍飛機,當時斷絕交通,路人這

裏那裏都被趕到店舖人家簷下。此地馬路廣闊,店舖人家稀少,一個共產軍手提

步槍,在十字路口趕人。那些人偏又不怕空襲,見那兵跑過來了,他們就返到簷

下,等他一轉背,又出來到露天下瞭望飛機,他顧了這邊,顧不得那邊。他們多

是工人,黃包車夫,還有是婦人,從她們身上的打扮,看不出是主婦還是傭婦,

見那兵跑得滿頭大汗,都不同情。有幾個年青的男人嘻笑道、「這樣的神氣活現

幹甚麼!」雖是背他說的,卻明明由他去聽見。那兵竟也慚愧惶惑了,顯得孤立

無助。飛機倒也不投彈,且是飛得高,空中只見高射砲彈開出一朵一朵的小白雲

。我身邊有人道、「這打的都是公債。一砲一分公債。」幾個人就來數,打一砲

,數一數。他們真正是小民。投降也最後。

這次我在杭州五天,竟不見秧歌舞,也許街上有過,而我不注意,因為解放

初期的風景已經歇滅了。而且我走過浣紗路,亦不曾注意楊柳。日本軍佔領時期

,杭州要算得破落,我送青芸出嫁來過,也不像今天的楊柳都無意思。

我與秀美去看看西湖,西湖竟無撸恕N覀兊搅斯律椒批Q亭。那裏非常冷落

,時候又是快要傍晚。但寂靜亦該有意味,暝色亦該有所思,是春陰細雨亦該有

春氣息雨情致,偏這等只是個心事索寞,甚麼亦洠в小_B在身邊的秀美,我亦快

要想不起來她是個似花似玉人。往時在金華道上逃難,只覺得兩人非常親,現在

如何變得洠в幸稽c喜氣,甚至對這樣的改變亦不能驚異。

我去訪問了仇約三的老友,那人當過台州中學校長,晚年退耄В谘闶幧接

個草堂,今寄跡西湖邊城隍山那隻角一個寺院裏。我原不喜耄浚s三要我帶給

他的一封信又不過是問候問候,而我竟去我也,好像是茫茫然找人世上一宗失落

了的枺鳌F降媚撬略貉Y又已是傍晚,見著了那人與那寺院,都只使我黯淡

。人世上已無可愛。若叫我跟共產黨殺人,恐怕我也會的。

浙大的教授宿舍在西湖裏白堤羅苑,我到那裏去看夏瞿禪,他留我吃了一餐

午飯,兩人亦洠в袑淼氖驴烧f,亦洠в锌稍捨舻琅f,亦洠в鞋F前的風物可談,

這回真是「覆了十分盃」,室內空氣裏都是偅省N抑恢v了一些劉景晨先生及楊

雨農的近況,且說天五已又回到溫州了。天五是出來到上海,想找個職業安身,

他妹妹在文匯報,亦不能為力。在妹妹家食宿了兩三個月,只得又回去,過杭州

時瞿禪為設酒贈別,惟有心裏痛惜此良友。白居易詩、「相看掩淚情難說,別有

傷心事豈知。」他與天五的交情便可比白居易與元稹。而因周遭緊張,連這樣傷

悼的徘徊餘韻亦洠в小5俏蚁裱育g路上被趕避空襲的小民,還未到得最後投降

,當下我就來略略批評中共的做法。瞿禪卻不接口,我可比在空堂自語,聽得見

回聲。

我偕秀美去看馬一浮。他住在錢王祠那隻角湖邊一個新築裏,西湖裏要算他

這個新築與康有為的一天山園最好,泊舟上去,進院門樱坌铝qR一浮我小時

即景仰他的名望。這回初次見面,想起二十餘年來民國世界裏明亮的杭州,使我

心霽,覺得現在的共產黨也不過是暫時的,馬一浮於勝利後,即結束了他在重慶

辦的復性書院,回到杭州椋чT謝客,惟因梁漱溟先生的關係,他纔見我。我揀山

河歲月裏的一兩點與他說了,他聽了以為好。我問他近來也寫字麼?他答只正月

裏寫了一篇鷦鷯賦,就拿出來給我看。他的字是當代最享盛名的,但是我也不貪

,看過仍還了他。他說現在他纔曉得張茂先的這篇鷦鷯賦好,我明白他的意思,

鷦鷯巢林,不過一枝,馬一浮近於黃老,這時勢也許他通得過。

我遂到上海,住在熊家。斯君同來,他帶我去見了頌聲。頌聲夫妻住的公寓

房間,新婚特有一種小家庭的熱絡,頌聲在農林部又愛交朋友,有年青人的火雜

雜。可是這回他只請我吃了一餐午飯,洠в袉栭L問短,連往事也不提。他的妻家

是有錢反被有錢累,這幾天正在羅掘繳齊公債。他自己在農林部的工作亦不知靠

得住靠不住,他是水產專門人才,懀@點也許共產黨還要用他。但如今是他這種

新婚小家庭的熱絡,與年青人身上的火雜雜,亦只覺對時代很不眨停蔀橛|目

的奢侈。

我又跟斯君去看誾誾。誾誾也是新婚不久,她的男人這幾天就要被眨綎|北

去工作。公婆都在憂懼,她欲知唐詩裏的少婦,愁也愁的,但男兒理應吃四方飯

,做妻子的不可以阻止。可是在共產黨統治下,連她的這種志氣亦被暴殄,像落

在地上的玻璃屑。那天她家請吃午飯,見了她的婆婆與小叔子,卻洠в幸姷剿

男人,因辦公未返。翌日誾誾到熊家回望我,送來一盒點心。我與秀美的事想必

她心裏有數,所以她待我另有一分親意。

愛玲住過的公寓,我亦去了。我幾次三番思想,想去又不想去。明知她亦未

必見我,我亦不是還待打算怎樣,而且她也許果然已經搬走了。但我到底洠в蓄

忌的上了六樓,好像只是為了一種世俗禮義。到得那房門外,是另一婦人出來應

門,問張愛玲小姐,答說不知,這家是六個月前搬來的。而我亦洠в袗澯|。有隻

廣枺窀琛

哥是連妹有真情 水遙山遠也來尋

雖然水淡情義重 雖然淡水也甘心

我的亦是這樣一種淡泊罷了。

熊家寥落無客,惟銀行家李思浩的兒子李雪初夫婦夜飯後來坐談,放下窗簾

,情景可比空襲之夜。那李太太極會說話,她引述上海人這一晌流行的天機妙語

,都是刻薄共產黨的。其中有些是說書人發明,一時茶樓的生意為之大大的興旺

。還有三輪車夫自恃是窮人,共產黨拿他無奈,敢發狠罵道、「翻身翻身,翻到

陰溝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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