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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兰成-今生今世-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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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去到琴絃岡老四的姑母家。琴絃岡是個山村,村端有黃土岡,那黃土且

是清潔滋潤,自然形成波紋,條條平行如琴絃,有松有茶,有玉蜀黍與桑竹之屬

,山坡開墾出層層的田畝與園地,村中人家閑靜,使人想起臥龍岡。那姑母家卻

有些城裡人式氣,對親眷人客大模大樣,卻值她們家的女兒從縣城回娘家,大家

即坐在簷頭談天。那女兒與女婿都在縣立農林試驗場做事。我單是聽她說話,看

看她。以前辛亥革命時的重人,民國元年的議員,五四邉訒r代的女學生,北伐

初期的國民,政府官吏,乃至諸暨嵊縣鄉下男女,到杭州上海進紗廠與當娘姨的

,皆有民國世界的明亮與灑然。而現在是抗戰勝利,連琴絃岡的女人亦這樣的理

直氣壯。

斯君只說我是杭州客人,他哥哥的朋友,無事帶我來撸妗l妒怯执蚺疲

為想要逗留,除了打牌無可藉口。那村中有個中年地主,曾在杭州安定中學畢業

,與斯君相識,他就來湊了一個搭子,歇了牌還請我們喫飯。我在逃難時處處注

意別人,原為避凶趨吉,但多半是閑情,只顧仔仔細細的看。那地主是個孱頭,

在地方上到處被欺侮。他的人,他的家裡,洠в心且粯妒敲加钴幚省?戳诉@個,

我真不喜地主。他的妻卻是十七八歲的小婦人,皮膚很白,眼睛且是秀氣,在簷

前抱著一個嬰孩餵奶,我心裡為她難受,大約那男人亦是要保不牢她的。人無烈

性,真是雖生何益。

翌日我們到鄰村,離琴絃岡只二里路,那裡也有一家鄉紳與斯君是世交。我

最不記得別人的姓名面貌,到過的地方亦易忘,惟現前相逢即是今生的直證。我

今即如此行過那村子裡的石砌路,與井頭桑園邊,且在一家的堂前作客,喫了點

心。隨後與斯君去看村裡的小學校,已放了晚學,祠堂裡惟有課桌與黑板,我若

能在此地做先生亦好,但是洠в羞@樣的機緣。是晚仍宿琴絃岡。

斯君與我還是只好且回斯宅,為避人眼目,路上挨到薄暮纔走到家。可是在

村口溪邊即遇見步哨,原來有一團兵開到,團長即借住在斯家。他們是為剿共產

黨的三五支隊,路過此地,我不要被順手牽羊牽去,但已不能退轉,只得進了家

門,倒也無事,且那軍隊第二天一早也都開走了。

我不知如何是好,自已索性甚麼法子也不想,只聽從斯君安排。他又帶我到

許村,有四五十里路,與他的一個女學生同行,三人走了去。那女生家裡是許村

的鄉紳,父兄出外經商,倒是門庭人物軒朗。許村人煙茂密,青山沃野,是個大

鄉,辦的小學也是完全小學,斯君即想介紹我在那裡當教員,但是向那父兄推耍

,說話總不得法,住得兩天只得又回來。出許村五里,在路亭裡且坐下歇息。路

邊田稻都已收割,稻莖蔀頭好整齊,樱鄱际乔锾斓臏Q。下午的陽光照進路亭裡

,淡得閑遠,有千年悠悠之思。

這次回到斯家,一住住了七八天。斯君怕我氣悶,也陪我到村端溪邊山邊閑

散。一日下午到山上看看玉蜀黍,正值范先生在,斯君與我說話,她卻不兜搭,

惟倚鋤立在一株桐樹下,俛首視地,楚楚可憐,但她其實是個亮烈人,從端正裡

出來溫柔安詳,立著如花枝微微傾斜,自然有千姣百媚。

范先生倒是連日為我肚裡策劃。她見斯君幾次帶我出去想託託親友,總洠в

苗頭,就自告奮勇,由她陪我到她的女友處。那女友姓謝,是她在蠶種場的同事

,有個男孩認她為義母,兩人算得要好。范先生與我走到縣城,再坐船去還有三

十幾里水路,一路上好天氣。傍晚到了那女友家,原來跨上船埠頭即是。范先生

只介紹我是她的表弟,造了個甚麼緣由,說想要在這裡養靜一年半載,只借個食

宿,我的人品與所需費用,一概由她負責。不料那女友答應不下來,說是男人來

信,明春要移家安慶,她的男人在安慶當銀行職員,但這多半是托詞。范先生聽

了不樂,因為如果換了是她,她就有這個義氣與膽量答應得下來。

既被拒絕,一宿即要告辭,那女友卻殷勤挽留,又多住了一天。此地是臨水

人家,范先生陪我也去看看村前村後。走進一個廟裡,見洠в腥耍u告訴我昨

晚臨睡前與那女友商量的經過。雖然說話不多,卻因情勢困難,她待我更當作自

己人,我亦分明覺得,只此即有人生現前,所植怀桑乙嗖粦n急難受,我就是

這樣的木膚膚。所以村人見我們兩人像無事閑散,在我倒不是裝。第三天又僱小

船到縣城,走回斯宅,半路在陳蔡親戚家過了一夜。在船上時,兩人說話要留心

,莫牽涉我的身世,防船老大聽見啟疑。在縣城來去的路上,兩人長長的走,亦

說話只像平時,因為雖在憂患,亦天地間並無特別事故發生。但亦因是范先生,

她是女性的極致,卻洠в幸稽c女娘氣,我是第一次有這樣的女性以朋友待我,這

單單是朋友,就已壯闊無際。

後來還是斯伯母的主意,叫我暫且到楓樹頭住在雅珊的奶媽家,那奶媽知我

是從前住在杭州斯家時的胡少爺,我後來的事她亦都知道,所以不必瞞她,當下

她毫無難色,到底斯伯母考懀б粯妒虑椴辉淇铡D悄虌尵透目诮形揖松贍敚瑢

鄰舍只說是范先生的表弟。她對南京政府的人,與對國民黨,對共產黨,心裡洠

有渣滓,一概看人看事來定是非,何況是太太付託,且又與我向來認得,知人待

客自有禮意,還比是非更大,如此是非纔不落於宗教,所以收容逃亡而不驚。原

來大俠纔能的慷慨義烈,民間尋常男女便能平然行之。韓信感激漂母,感激自身

,說他日必有以重報母,焉知漂母聽了很不然。與這一樣,我想我逃難到過的地

方,與見過我的人,將來要因我而得名,卻不知民間的偉大竟是蕩蕩莫能名。

楓樹頭是個小村落,離斯宅十五里,在到縣城去的大路邊,山勢逼攏,都是

些種田墾地的小戶人家。奶媽家也貧薄,但是可以過日子,她早年喪夫,一女已

嫁,現在家裡只她一人。她年已五十以外,卻因去過杭州,活潑灑脫,她叫我住

在此地儘管放心,不要緊的。我寧可自己留意,不和村人搭訕,白天只到小澗邊

玩玩,有時跟奶媽上山掘番藷,下田裡拔豆。奶媽家裡起坐間聯接灶頭間,夜飯

喫過,她一面洗碗盞,一面與我講太太的好處,講打仗時的日本人,那時日本人

幾次在楓樹頭經過。

奶媽道、「頭兩年裡來的日本兵都年青相貌好,後來幾年,一批不如一批,

漸漸變得相貌不好了。」她這話竟可比吳季札觀樂,而知國之興亡。她又說當翻

譯的最壞,一次日本兵投宿她家裡,要酒要米,要花姑娘,但是都給她哄過了,

那日本兵倒好,翌日開拔時,把用剩的一塊肥皂留給她,那些兵都已走出到了大

路上了,那翻譯卻又轉身來問她要了去,肥皂值得幾何,而況兩國正在交兵,可

是日本人只要有一分禮,中國民間亦還是心領的。

還有是去年,日本兵已經開走了,夜裡又回來,因有一個日本兵在半途掉隊

,被中國撸絷牬蛩懒耍麄儊韺と耍褩鳂漕^包圍搜索。村人見來勢不對,一

齊都逃,好在是夜裡,微有星月,大家上山的上山,來不及的去躲在麥田裡。奶

媽纔逃到麥田裡,已被對面一個日本兵攔住,左逃左兜,右逃右截,背後隔得幾

條田塍,大路上又都是日本兵的聲音與手電筒,說時遲那時快,那個日本兵已擎

著槍刺向她直衝過來,相去不過一丈,她一驚,卻正色道、「你這是在幹甚麼呀

?」竟像是大人叱責小孩,而亦居然給她逃脫了,現在奶媽講到這裡,仍是那種

驚惶的帶叱責的笑。這樣的驚險關頭,她在日本兵之前,亦仍是人對人,不是神

面對著魔,或魔面對了神。她那笑是人的發揚極致,是真風流。

楓樹頭要自那一次劫最重。村中有個婦人被日本兵捕獲,赤體反綁在路邊樹

上。又有個出嫁的女兒回娘家來看護父親的病,不能丟父親一人在病床上管自己

逃脫,被幾個日本兵衝上樓來,當著他父親把那女兒來非禮。後來婿家倒亦洠в

異言,這可真是心思乾淨。如今日本已敗,奶媽說起這些事,竟是不雜感情。人

世原來是非分明,但亦惟如天道福善禍淫就好,若必不勝其恨惡,那是自己已被

敵人之業所纏住,不得個豁達了。

有時我不與她攀談,奶媽就一面做事情,一面唱小眨鞘悄昵嗯畟蚺c車夫

門房背了老爺太太,在前庭後院鬥趣爭勝,打情罵俏的氣概,奶媽年青時在杭州

斯家,本來也是個不讓人的,但是不合她現在這種年齡,況且是在鄉下自己家裡

。而我卻喜歡她的這種不眨停窆芙L樂裡夾進骸觥A炎汩_胸,蕩人心魂。

惟有奶媽每到畋上去,從雞簧戏鲆欢哑菩觼頁Q,我看著心裡好不難受

。我是為愛玲,總想新時代也要是繁華的。又一次是大路上趕市的務農人經過,

肩擔朵拄,邊走邊說話,其中一個大約二十幾歲,在告訴他的同伴,昨天鎮上做

戲,他在親戚家過夜,丈母娘抓了一把乾荔枝給他當半夜點心、「真真好味道!

臨睡前我丟一顆到嘴裡,又丟一顆到嘴裡,喫得喀啦啦響!」我聽只覺得慘,那

樣的貧窮,做人真是虛度年華。後撸р盅e唱十八隻抽屜、

第一隻抽屜抽一抽,瓜子花生洠ПP頭,

第二隻抽屜抽一抽,雲片核桃芝麻球,

第三隻抽屜抽一抽,桂圓荔枝圓丟丟,

第四隻抽屜好講究,連環糕上印福壽。。。。。。

民國初年耕夫村女還有這樣的逍睦C口,現在的破落實在可驚。但我堅信可有新

的承平富庶,且必定是這班耕夫村女與大都市裡的小市民來開創天下。

人家說楓樹頭風氣不好。奶媽鄰家有個少婦,白晝在稻田裡,與男人眨┧

交都來,有時夜飯後走過來奶媽家裡,與村中男人喫茶聊天,也口不擇言,說說

話話又動手動腳起來。這亦有一種健康,像撸煽叩那厕o設句,但總不免鄙俗。

我睡的堂前間,是奶媽與她家兩家共用,籮斗也放在壁角,她的梳粧台也放在我

床前窗口。早晨那少婦進來梳粧,有時我尚未起身,好得放下帳子,見她倒是安

詳,只掠掠頭髮就掩了鏡子,又翩然逕去,此時最有一種美,而且清明。

范先生來看過我一次,在人前稱姐弟,雖不過是表面,我亦心裡歡喜。此外

是斯君來去縣城,每次都彎到奶媽家裡看看我。我出路費請他到漢口去向郭懺設

法,營救訓德,就帶她來此,後來到底洠в腥サ贸伞S柕卤徊叮沂窃趫笊峡匆

,曾起一念要自己投身去代她,但是不可以這樣浪漫,而且她總不久就可獲釋的

。我常到澗水邊,在新溼的沙灘上用竹枝寫兩個人的名字,惟風日及澗水知道,

亦惟與風日及澗水可以無嫌猜。又在山側路亭的架梁上用鋼筆亦寫著有,連我自

己三個名字,還記著年月,小心不致被行人發見。

奶媽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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