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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宁-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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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是五年前印的,其中有一部分早已不管用了。

他在温代尔学院教俄语,这是一家多少带点地方性的学府,特点是美化了的校园正中开了个人工湖,爬满长春藤的走廊把各座大楼连接了起来,几幅壁画展现该校一些易于辨认的教员正在把知识火炬从亚里士多德、莎士比亚和巴斯德①手里传给许多傻大肥粗的农场小伙子和姑娘,此外还有一个活跃而兴旺的庞大的德语系,系主任哈根博士得意扬扬地称它是“学府里的学府”(说的时候把每个音节都念得非常清楚)。

在一九五○年秋季一学期里,注册念俄语的学生不多,有一个过渡班的学生,爽直而认真的贝蒂?勃里斯,一个仅露了名字的高年级学生(选了学分而从没上过课的伊万? 德勃),和另外三名欣欣向荣的初级班学生:约瑟芬?马尔甘,爷爷奶奶都生在明斯克②;查尔斯?麦克白斯,具有惊人的记忆力,已经处理了十种语言,准备再埋葬十种;无精打采的爱琳?兰,有人对她说一旦掌握了俄文字母就差不①  巴斯德(1822-1895):法国化学家和生物学家。

②  明斯克:现为苏联白俄罗斯共和国首都。

多能阅读《安娜?卡拉马佐夫》①原文版啦。普宁作为一名教员,根本没法跟那些分布在美国学术界各处的了不起的俄国太太小姐们竞争,她们尽管没受过什么正规教育,却不知怎地只凭直觉、巧嘴灵舌和一种母性活力,竟然在那种伏尔加母亲河歌谣、红鱼子酱和茶炊的氛围里,把她们那艰难而美丽的语言的神妙知识一一灌输给一群懵懵懂懂的学生了;普宁作为一名教员,也从来没设想进入近代科学语言学的祟高殿堂——苦行僧般研究音素的学术界,一些认真的小伙子在那殿堂里面学的不是语言本身,而只给教会了一套方法来教别人也用那种方法来教学罢了;那套方法犹如瀑布一般,水花从这块岩石泼溅到那块岩石,不再是一种合理导航的媒介,然而在难以想象的将来也许会有助于发展深奥的方言土语——基本的巴斯克语②什么的——只有某些精制的机器玩意儿才能说得上来。普宁对他这份工作无疑采取一种逍遥自在的业余态度;他确实只靠一家比温代尔学院大得多的学府的斯拉夫语文系主任主编的一本文法书来教课,那位主任是个年高德劭的骗子,俄语蹩脚得简直是个笑话,可他却宽宏大量地让别人匿名苦干出来的产品借用他的大名出版。普宁尽管有许多缺点,却具备一种老派的魅力,令人敌意尽释,他那位忠实的保护人哈根博士在一些脾气别扭的校董面前力称那种魅力是一种精巧的进口①  这里把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两书的名字弄混了,说明那人对俄罗斯文学的无知。

②  巴斯克语:欧洲比利牛斯山西部地区的古老居民说的一种语言。

货,值得用本国现金支付。普宁一九二五年左右在布拉格大学荣获的社会学和政治经济学博士学位,到了本世纪中叶已经变成没多大用途的衔头,可他作为一名俄语教员倒也不能说完全不称职。他招人喜欢,并非由于什么主要才能,而是由于他那种令人难以忘怀的插科打诨,他一离题东拉西扯就会摘下眼镜,一边眉飞色舞地追忆往事,一边按摩他那副现实的镜片。用蹩脚的英语扯怀乡话题啦,自传性质的奇闻轶事啦。普宁怎样来到soedinyonn?e  shtat?(合众国)啦。“登岸前在船上接受海关检查,好好!‘没什么东西要报关吗?’‘没有。’好好!然后是些政治问题。他问道:‘你是无政府主义者吗?’我就回答”——这位开讲人由于打心眼里涌现一阵暗自得意的欢乐而暂停一会儿——“‘首先,我们对“无政府主义”该怎么理解呢?是实际的呢,形而上学的呢,理论的呢,神秘的呢,抽象的呢,个人的呢,还是社会的无政府主义?我年轻的时候,’我说,‘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具有重要意义。’于是我们就展开一场很有趣的讨论,结果我在埃利斯岛①整整度过了两个星期。”——肚子开始起伏,一起一伏,这位开讲人捧腹大笑起来。

还有一些更妙的幽默场合。仁慈的普宁带着一种羞答答的神秘表情,一边准备为孩子们讲些自己当年领略过的妙趣横生的事儿,一边自己先不先忍俊不禁,露出一嘴残缺而可怕的黄牙,然后会打开一本破旧的俄文书,翻到他小心①  埃利斯岛:美国纽约湾内移民登记处。

夹了一张精致的人造革书签的地方,打开那本书的时候,脸上往往会浮现一种惊慌失措的神情,使他那温顺的容颜全然改色;他张着大嘴,狂热地来回翻弄那本书,可能要过好几分钟才找到所需要的那一页——或者对自己毕竟标对了地方而感到满意。他选的段落大都摘自差不多一世纪以前奥斯特洛夫斯基①草草写成的一些有关商人生活习气的、古老而幼稚的喜剧,或者出自一出同样古老、甚至更古的、靠曲解词义取胜而价值不大的列斯科夫②的闹剧。他用(彼得堡一家剧院)亚历山大古典剧院③那种洪亮热情的声调,而不是用莫斯科艺术家剧院那种清脆纯朴的声调,把这些老古董念出来;不过要欣赏这些段落至今尚存的任何妙趣,人不但得充分熟悉方言土语,而且也要有丰富的文学见识,他这个可怜的小班内的那些学生可对这两样均不具备,因此只剩下这位表演家独个儿在欣赏课文里微妙的联想。

我们方才已经提到的那种起伏的喘息,眼下在这儿会变成一次名副其实的地震。普宁一边犹如在灯火辉煌的舞台上绘影绘声地摹仿表演,尽力追忆他(在一个尽管被历史淘汰而却好象格外鲜明的灿烂世界里)度过的一段热情洋溢、对①  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奥斯特洛夫斯基(1823-1886):俄国剧作家,第一个喜剧《自己人好算账》(1850)以讽刺的笔法描写了商人的生活习气、唯利是图、胡作非为和赤裸裸的利己主义。

②  尼古拉?谢苗诺维奇?列斯科夫(1831-1895):俄国现实主义作家,著名作品有《左撇子》、《主教生活琐记》、《兔子隐藏的地方》等小说,也写剧本。

③  亚历山大古典剧院 1832年建于彼得堡,专演古典剧目,现为国立列宁格勒普希金模范话剧院。

事物敏感的青年时代,一边接连地举出例子,深深陷入自我陶醉的境地,使他的听众有礼貌地揣测那些玩意儿一定是俄罗斯幽默。不大一会儿,笑料对他来说也显得过了头,于是梨形的泪珠便会从他那黧黑的腮帮上淌下来。不光是那排吓人的牙齿,还有一大块粉红色的上牙床,都突然龇了出来,就象一个玩偶匣被揭开盖儿,玩偶突地蹦出来那样。他的手会忽地一下放到嘴边,宽肩膀摇来晃去。尽管他那只挥来挥去的手遮没了话语,使全班学生越发听不明白,可是他彻底沉醉于自己那种欢乐中的劲头,却证实是无法抗拒的。

临到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时,他就会招得学生们憋不住大笑起来,一阵突然爆发、颇有节奏的狂笑发自查尔斯,一串出人意料之外的、优美而荡漾的笑声使约瑟芬换了容颜,她其实长得并不标致,而长得标致的爱琳则失礼地格格傻笑不已。

这一切并没改变普宁坐错班车这一事实。

我们该怎样来诊断他这个可悲的病例呢?特别应该强调一下的是,普宁完全不是上一世纪那种脾气好的德国腐儒——der zerstreute professor①。恰恰相反,他也许过分谨慎,过分坚持不懈地提防邪恶的陷阱,过分劳神地处处警惕,唯恐周围光怪陆离的环境(无法预测的美国)会诱他落入圈套,干出一些荒唐事儿。恍惚不定是这个世界,而普宁正有责任来整顿这种局面。他一辈子总在跟一些无情的对①  德语:恍惚不定的教授。

象交锋,他们一进入他的领域,要就土崩瓦解,要就攻击他,要就不起作用,要就晕头转向,茫然不知所措。他的手笨得出奇,可他却又能一眨巴眼的工夫就用豆荚做出一个单音符的口哨儿,用一块扁石能在池塘水面上打出跳十次的水漂,用指关节能在墙上映出一只兔子的黑影儿(也是一眨巴眼就完成的),而且还能表演俄国人从袖口里变出东西来的其他一些平凡的戏法,因此他就认为自己有了一套了不起的手艺。他怀着一种困惑不解而迷信的喜悦心情溺爱各种小玩意儿。各种电气装置使他着了迷。塑料东西使他激动万分。他对拉链也称赞不已。但是,一阵风暴半夜里使当地发电站瘫痪后,他那座烙守职责的电钟清晨就会给他胡报时辰。他那副眼镜框子会从正中折断,给他剩下两片镜片,他就会含含糊糊地想把它们连结起来,也许巴望出现自动有机粘合的奇迹来修复吧。绅士顶顶依赖的拉链会在他匆忙而绝望的梦魇时刻,由于他不知怎地用手一弄而松开。

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坐错了车。

对普宁来说,英语是个特殊危险区域。他离开法国到美国来的时候,除了懂得一些象“此外仅余沉默而已”啦,“再也不会”啦,“周末”啦,“人名录”啦等等没多大用途的零星辞汇,以及一些象“吃”啦,“街道”啦,“自来水笔”啦,“暴徒”啦,“查尔斯顿”

①啦,“边际效用”啦等等普通字眼之外,根本对英语一窍不通。于是,他坐下来顽强学习弗尼莫①  查尔斯顿:美国流行的一种舞蹈。

尔?库珀①、埃德加?爱伦?坡②、爱迪生③和三十一位美国总统的语言。1941 年,他学了一年之后就能熟练地运用“如意算盘”和“好咧好咧”这类油腔滑调的词句。到194年,他能在话语中插入“长话短说”这句短语。杜鲁门进入第二任总统职位期间,普宁差不多什么话题都能谈了;可是接下来虽然尽了最大的努力,却似乎停滞不前了,到 195年,他的英语仍然破绽百出。那年秋天,他除去教俄语,还在哈根博士指导下一个所谓(《变化缓慢的欧洲:当代大陆文化概论》)的专题讨论会上每周做一次学术报告。我们这位朋友的全部讲稿,包括他在外地做的杂七杂八的报告,均由德语系一位年轻教员负责校订。整个过程颇为复杂。普宁教授先把他那充满格言箴语的流畅的俄文稿费劲地译成破绽百出的英文稿,年轻的米勒作一番修订,接着由哈根的女秘书爱森保尔小姐用打字机打出来。普宁再把自己看不大明白的段落删去,最后就照本宣读,念给他每周的听众听。要是没有事先准备好的讲稿,他连一丁点办法都没有;他也不会利用上下移动眼珠那套老办法来掩饰自己的缺点,那就是快速看一眼讲稿,记住一连串句子,滔滔不绝地讲给听众听,然后把结尾拖长,再马上扫一眼下面的句子。

普宁慌里慌张的眼睛肯定会看错行。所以,他宁愿用男中音念讲稿,目光盯牢在那上面,那声调既缓慢又单调,就好①  弗尼莫尔?库珀(1789-1851):美国小说家。

②  埃德加?爱伦?坡(1809-1849):美国诗人、小说家及批评家。

③  爱迪生(1847-1931):美国发明家。

1比在慢慢爬那给害怕乘电梯的人用的没完没了的楼梯一样。

那位列车员是个头发灰白、慈祥的老头儿,一副钢丝边眼镜低低地架在他那虽然塌、却管用的鼻子上,大拇指上贴着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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