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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地方发生了瘟疫。我想这是很多年来最严重的一次。那儿原来有一个教会的医生,三天前他因为霍乱死了。还有一个法国的女修道院帮忙救人,当然还有一个海关的人。其他的人都撤走了。”
他的眼睛始终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而在目光相触之后,她就再没勇气挪开了。她竭力地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什么,但可能是她的神经过于紧张,除了他少见的严峻之外,根本没看到别的。他哪来胆量一直那样看着她,连眼也不眨一下?
“修道院的法国修女已经尽其所能。她们已经把修道院改成了临时医院。但是人们还是跟苍蝇似的一个个死去。我已经提了申请,准备过去接手。”
“你?”
她尖声叫道。她立即想到如果他走了,那她就自由了,就可以不用担惊受怕地跟查理见面了。然而她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她觉得脸上忒地一下红了。他为何还那样看着她?她羞愧地把脸转向了别处。
“有必要吗?”她结结巴巴地说。
“那个地方连一个外国医生也没有。”
“但是你不是医生,你是个细菌学家。”
“我是一个医学博士,你知道。我在专门研究细菌之前,已经在医院里做过很多日常医护工作。我首先是一个细菌学家,这更有利,这一次对我来说将是个难得的研究机会。”
他几乎是在粗鲁地对她说话。她看了他一眼,吃惊地发现他的眼神似乎带着嘲笑,这让她迷惑不解。
“可是这难道不危险吗?”
“非常危险。”
他微笑了,依然是古怪的嘲弄。她用一只手捂住了额头。这简直是自杀,除此之外没别的解释。她万没有想到他走了这一招,她必须阻止他,不然就太残酷了。不爱他并不是她的错啊,他不能为了她的缘故而动了轻生的念头。想到这里她的神经再也承受不了,泪水一珠珠地从脸上淌下来。
“你哭什么?”
他用冷淡的声调说。
“不是别人逼你去的,是吗?”
“对,我是自愿提出的申请。”
“别去,求你了,瓦尔特。要是出了事儿就太可怕了。要是你死在那儿怎么办?”
他脸上的表情依然冷漠,然而眼神里却闪现了讥讽的笑。他没有回答她。
“那个地方在哪儿?”
“你是说湄潭府?西江的一条支流正好经过它。我们先沿着西江逆流而上,然后再改坐轿子。”
“我们?”
“你和我。”
她电一般地看向了他。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而他眼里的讥笑已经显露到嘴角上了,黑色的眼珠盯住了她。
“你希望我也跟你去?”
“我以为你愿意同往。”
她的呼吸骤然加快了。她感觉到一阵痉挛袭过她的身体。
“但是很显然那里不是女人应该去的地方。那个传教士医生几个礼拜前就把他的妻子和孩子送走了。牧师会会长夫妇刚到香港来,我在一个茶会上见过他夫人。我刚想起来她说过他们刚离开一个发生了霍乱的地方。”
“那里有五个修女。”
惊恐慑住了她。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如果我去那就是疯了。你知道我的身子有多弱不禁风。赫华德医生执意要我找个香港以外的地方避暑。这儿的炎热都够我受的,更别提霍乱。听一听我都会吓得神经错乱,去那地方不就等于自讨苦吃吗?我没有理由跟你去,我会死的。”
他没有做声。她望着他,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绝望之中,随时可能哭号起来。他的脸色变成了死灰色,她更加害怕起来。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憎恶。难道他想故意害死她吗?她狂暴地喊了起来。
“太荒唐了。如果你认为你应当去,那是你自己的事。你不要想拉上我。我厌恶疾病,那是一场霍乱啊。我不会硬装英雄,我可以坦白地跟你说我没有那个胆量。我应该一直待在这儿,时候一到我就启程去日本。”
“在我决意开始这场危险的旅行之时,我还以为你将愿意陪伴我。”
他是在公然地嘲笑她了。她被搞糊涂了,弄不清他到底是当真的,还是有意吓吓她而已。
“我认为如果我拒绝去一个和我毫无关系、同时我也帮不上忙的地方,谁也没有理由责怪我。”
“你会帮上很大的忙。你能鼓励我,也能安慰我。”
她的脸色越发地惨白。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想理解这句话不需要多高的智力。”
“我不会去的,瓦尔特。你强求我去太无礼了。”
“这样的话我也无意再去。我这就收回我的申请。”
10
她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他的话越来越出乎她的预料,乍一听来几乎捉摸不透话中的含义。
“你到底在说什么?”她哽咽地说道。
她自己都觉得这话是明知故问。她看到藐视的表情挂到了瓦尔特严酷的脸上。
“我想你在把我当成一个大傻瓜。”
她一时语塞。到底是继续愤然坚称自己体弱无辜,无力前往,还是恼羞成怒,对他大加鞭挞,她还拿不定主意。他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
“我已经拿到了足够的证据。”
她开始哭了,眼泪痛痛快快、毫不逗留地滚下来。她没有擦掉泪痕的意思,现在哭一会儿对她来说是个喘息的机会,她必须趁机稳住阵脚。然而她大脑里一片空白。他无动于衷地盯着她,她没料到他竟然丝毫不为所动。他不耐烦了。
“哭一点用也没有,这你知道。”
他的声调既冷漠又苛刻,这倒激起了她的愤慨。她的底气又回来了。
“我不在乎。我认为假如我提出离婚,你应该不会反对。对一个男人来说,离婚是小事一桩,算不得什么。”
“我可否冒昧问一句,为何我要遭受跟你离婚给我带来的麻烦?”
“这对你来说没什么不同。要你表现出绅士之举并无过分之处。”
“我很关心你以后如何才能获得生活资助。”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唐生要想娶你自然需要和你采取同一步骤。但是对他来说,休掉他的妻子将是卑劣无耻之举。”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她喊叫道。
“你这个笨蛋。”
她为招致如此侮辱性的字眼儿气得脸都红了。大概是听惯了他平日的甜言蜜语、殷勤奉承,这就更叫她恼火。从前她若是发起脾气来,他准会乖乖地哄她。
“要是你想知道真相,那就随便你。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和我结婚。多萝西·唐生正巴不得离开他。等事情一完我们就结婚。”
“是他如此明白无误地告诉过你,还是仅仅是你从他的举动猜测出来的?”
瓦尔特的眼神显然是在辛辣地挖苦。凯蒂也有点心神不安起来,查理是否亲口对她表示过,她似乎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说过不止一遍。”
“他在说谎,你自己也知道他在骗你。”
“他全心全意地爱我,他爱我像我爱他一样深。既然你知道了,我不会再遮遮掩掩,全给你坦白出来。为什么不能讲出来呢?我们约会已经一年了,我为此感到骄傲。他就是我的一切,很高兴你终于知道了这一点。我们已经厌倦了偷偷摸摸、提心吊胆了。我嫁给你纯粹是个错误,我万不该如此,我太傻了。我一点也没关心过你。我们之间没有一丝一毫的共同之处。你喜欢的那些人叫我讨厌,你感兴趣的那些事叫我烦透了。谢天谢地,现在都结束了!”
他依然盯着她,身体连动也没有动一下,脸根本没有扭向别处的意思。他虽然专注地听着她的话,但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显然对她的话不为所动。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嫁给你吗?”
“因为你不想落在你妹妹多丽丝的后面。”
他说对了,非常具有讽刺意味,这反而令她吃了一惊。现在,虽然她原本是惊恐和愤怒的,这句话却激起了她的一丝怜悯之情。他微微一笑。
“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他说道,“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为了欣赏你所热衷的那些玩意我竭尽全力,为了向你展示我并非不是无知、庸俗、闲言碎语、愚蠢至极,我煞费苦心。我知道智慧将会令你大惊失色,所以处处谨小慎微,务必表现得和你交往的任何男人一样像个傻瓜。我知道你仅仅为了一己之私跟我结婚。我爱你如此之深,这我毫不在意。据我所知,人们在爱上一个人却得不到回报时,往往感到伤心失望,继而变成愤怒和尖刻。我不是那样。我从未奢望你来爱我,我从未设想你会有理由爱我,我也从未认为我自己惹人爱慕。对我来说能被赐予机会爱你就应心怀感激了。每当我想到你跟我在一起是愉悦的,每当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欢乐,我都狂喜不已。我尽力将我的爱维持在不让你厌烦的限度,否则我清楚那个后果我承受不了。我时刻关注你的神色,但凡你的厌烦显现出一点蛛丝马迹,我便改变方式。一个丈夫的权利,在我看来却是一种恩惠。”
凯蒂从小养尊处优,只听得奉承话,从未遭遇过这样的混账说辞。她的胸口顿时升起无名的怒火,刚才的恐惧早已消失殆尽。她似乎哽住了,她感觉到太阳穴上的血管鼓大了,嘭嘭地跳着。虚荣心遭到打击在女人心里激起的仇恨,将胜过身下幼崽惨遭屠戮的母狮。凯蒂原本平整的下巴现在像猿猴一样凶恶地向前凸出。她漂亮的眼睛因为恶毒的情绪而显得越发黑亮。但是她没有发作出来。
“如果一个男人无力博得一个女人的爱,那将是他的错,而不是她的。”
“一点不错。”
他挖苦的腔调只会使她的怒火烧得更旺。不过她觉得此刻若按兵不动,将更能占据上风。
“我并非学历显赫,也非头脑聪慧。我仅仅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轻女人。自幼至今,陪伴我的人喜欢什么,我也喜欢什么。我热衷于跳舞,爱打网球,喜欢看戏。我还对爱运动的男人情有独钟。一点不错,我早已经对你、还有你那些事厌烦透了。它们对我来说一文不值,我也决无意愿将来让它们值。你拉着我在威尼斯的那些冗长乏味的画廊里转个没完,我宁可那时在三维治好好享受我的高尔夫球。”
“如我所料。”
“很遗憾我并未成为你期望的那种女人。而我不幸地发现你是那种天生不可亲近的人。对此你恐怕不能责怪我。”
“我决无此意。”
如果瓦尔特大声咆哮,暴跳如雷,凯蒂将会易如反掌地掌控局势。她可以针锋相对,以牙还牙。然而他一直保持沉着冷静,简直是见了鬼了。这时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恨他。
“我认为你根本不配做个男人。你既然知道我和查理躲在屋里,为什么你不冲进来?你起码应当对他拳脚相向,你怕了吗?”
话刚说完她的脸就红了,她为话中所呈现的事实而感到羞耻。他默不作声,然而眼里露出鄙夷的神色,冰冷地看着她。接着,他嘴角一挑,微笑了起来。
“或许是源于一种古老的品格,我因高傲而不屑武力。”
凯蒂一时无言以对,只得耸了耸她的肩膀。然而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她。
“我想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如果你拒绝与我一同前往湄潭府,我将撤回我的申请。”
“你为什么不同意跟我离婚?”
终于,他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了。他仰靠到椅子里,点燃了一根烟,一言不发,一直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