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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往事-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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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大学教授还有相当的威望,所以许多事情还得由教授出面或由教授挂名。比如,在学习动员阶段,学校组织工作队师生在胜利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白毛女》(那时复旦还没有放映机,所以只好组织大家到电影院去看电影),就由教务长周谷城教授在放映前作了半小时的动员报告,而工作队队长则由副教务长周予同教授担任,宣传部长是陈守实教授,因为他是研究土地关系史和农民战争史的,但陈守实不参加任何会议,宣传部的实际工作由副部长余子道代理,——余子道当时还是学生中的团员干部,已能独当一面了。

当然,教授们本来就是挂名的,复旦土改工作队实际上也是由副队长余开祥负责,余开祥是土改工作队党小组负责人。但余开祥也决定不了大事,因为他是知识分子党员,一则不了解农村情况,没有土改经验;二则本身也是要接受改造的。真正的决定权掌握在华东土改工作团手里,由他们来划定成分、选取斗争对象、决定处置办法等等。这个团由干部组成,已在苏北搞过几期土改,算是老手了。

尽管如此,教师们的积极性还是很高的,办事也十分认真。比如,有一户农民被划为地主,他们根据实际材料,认为是错划,就联名写信向土改工作团提出意见,力求做到公正。而对于干部中的不法行为,也勇于提出来,要求处理。所以在土改结束,工作队撤离时,农民们舍不得有些队员走,热情地加以挽留。

至于教师们此行的内心活动,我们可以从谭其骧教授日后在思想改造大会上的自我检查中看出。他在检查中说及自己积极报名参加土改的动机,除了“无可奈何”、“奉命参加”、“过关思想”之外,还说了几条很可注意的想法:“光荣感,认为这样一场重大的政治运动,自己能够作为一名工作队员,是非常光荣的”;“立功思想,自己没有什么光荣的历史,企图参加土改为党、为新社会做一点事,多少立一点功”;“面子问题,觉得这样重大的政治运动,如果不能参加就会被人瞧不起”;“镀金思想,参加过土改就有了政治资本”。(据葛剑雄《谭其骧前传》所录)这里所说的一些想法,是真实的,我们从中可以看出当时知识分子的心态。过去中国知识分子一直是把到欧美留学看作是镀金,现在却把参加土改看作是镀金,可见时代风气的变化,不是当事人自己说出,后来的人是难以想像的。

据老先生们回忆,当时参加土改的教师很多,历史系有:周予同、陈守实、谭其骧、胡厚宣;中文系有:陈子展、刘大杰、蒋天枢、赵宋庆、胡文淑、鲍正鹄、胡裕树、蒋孔阳、王运熙;新闻系有:赵敏恒、曹亨闻、舒宗桥、杜月村;经济系有:朱伯康、苏绍智、陈其人。此外,还有外文系的全增嘏、社会系的孙桂梧、法律系的陈文彬,等等。他们中有些人还参加了县土地改革委员会。当然,这也只是挂名的角色,用来象征一种反封建的统一战线。

但由于华东土改工作团的干部们以老革命自居,对知识分子缺乏尊重,双方的矛盾也时有发生。最严重的一次是由工作团一名干部自杀事件引起的。这位干部追求复旦新闻系一位女生,纠缠不休,该女生被缠得没有办法,只好向小组长汇报,小组长葛迟胤严肃地批评了这位干部,叫他别再纠缠了。不料这个干部恼怒之下,竟开枪自杀了,——为了对付土匪和镇压土豪,土改工作团是带有枪弹的。于是工作团要追究葛迟胤的责任,强迫他作出检讨。葛迟胤是根硬骨头,他说自己没有错,坚决不作检讨。工作团就上纲上线,说他逼死工农干部,——这在当时是很严重的罪名。葛迟胤经过调查,指出该干部是小商人出身,而且搬出了毛泽东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作为依据,证明小商人属于小资产阶级,与工人农民不是一个档次。毛泽东著作在当时是革命运动的指南,谁也不敢有所非议,此事只好不了了之。复旦方面对葛迟胤的行为是默许的,自然不作什么处理,在他毕业时还将他留校任教,可见对这个人还是比较欣赏的。但到得1957年,葛迟胤却因宣扬系主任王中教授的新闻理论而获罪,被打成了右派分子。我想,这与他骨头太硬,大概不无关系,因为领导上毕竟是不喜欢具有独立见解的人。60年代初,我与葛迟胤做过邻居,那个时候,只见他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完全没有一点硬气了,要不是听到老学长的介绍,绝对看不出他当年的锋芒来,——他已经被改造得很好了。

五河、灵壁本来就是两个穷县,前两年刚打过淮海战役,灵壁县的墙壁上还有密密麻麻的弹孔,上一年又遭了淮河水灾,饿死和被一同避水到树上的毒蛇咬死了不少人。据余子道说,他在五河和灵壁跑了很多人家,就没有看见过一张四只脚完整的桌子,也没有看见过一家有脸盆、毛巾的,最好的人家,也只是在灶头上埋一个瓦罐,烧饭时可以热一点水,里面放一块旧布,全家轮流用这块布擦脸。有些人家父子两人合用一条裤子;有些在堤坝边搭一个草棚住,大水一来就泡在水里;有些人家住的房子没有屋顶,下起雨来只好东躲西藏。就是地主人家,也是破破烂烂的。当地以胡萝卜和山芋为主食,并辅以高粱粉,——这些粗粮,现在经过精心打造,已成为酒席上的特色菜,但在当时,却是粗粝得难以下咽之物。建房的材料,不是用窑烧的砖瓦,而是用碎麦秆、碎稻草与泥土拌起来在模子里压成的大土砖。历史学家周予同、谭其骧说,这是西汉时代的造房水平。而耕作方法,则连西汉也不如了,因为西汉早已有了牛耕,而在五河与灵壁两县,竟连一条牛也看不到,农民只好用锄头来翻地。

复旦的师生,长期在大城市里生活,有些学生的家庭环境还很好,何曾见过这种艰苦生活,所以这番经历,对他们了解社会、认识社会很有好处,思想上也确有很大的触动。但在总结会上,却又提出了一个现实的问题:农民的思想意识是比较落后的,知识分子应向农民学习些什么?

这一个问题,连复旦土改工作队里的党员干部也无法解决,因为他们自己毕竟也是知识分子。听说,党小组长余开祥就引用过毛泽东的话,说毛主席曾经肯定过学生运动的先锋作用,并说过知识分子在民主革命时期是首先觉悟的成分。但来自中央工作团的党校干部则说:毛主席虽然肯定过学生运动,但他还讲过许多知识分子要向工农学习的话,这是一个方向问题。这位干部还斩钉截铁地说:知识分子应该向工农投降。

“投降”之说,复旦师生还是第一次听到,感到很新奇,很震动,也很不理解。但那时认为中央下来的人,水平总是很高的,何况还是党校来的呢!于是就带着收获和疑惑,回校去了。

土改工作队回到学校,思想改造运动也就开始了。

这时,华东局文教委员会从华东革命大学抽调了王零、郑子文等一批干部到复旦来加强领导,他们与1949年派来接管复旦的军代表李正文、1950年从华东新闻学院合并过来的该院的领导人王中等,共同组成了中国共产党复旦大学委员会,改变了原来以地下党知识分子党员为主的领导班子。李正文任第一届党委书记。并成立了“精简节约及思想改造学习委员会”(简称“学委会”),以陈望道为主任,李正文为副主任,王零为办公室主任,具体领导思想改造运动。

与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同时进行的,还有“三反”、“五反”运动。“三反”是针对干部的,“五反”是针对资本家的,本来应与知识分子无关,但因为所反者,都属于资产阶级思想,所以也就搭上了界。因而,思想改造的第一阶段,重点也就在反贪污、反资产阶级思想上。

学校本来就是清水衙门,教师又不管理财务,哪里来的贪污事件呢?但华东军政委员会的干部却特地批判了“学校是清水衙门,无贪污可反”的“错误观点”,于是教师们也只好挖空心思来检查。检查得最多的,大抵是用了公家的信纸、信封——甚至是旧信封、用公家的话机打私人电话、借了图书馆的书不还、丢掉图书馆的书不赔,等等。即使从不动用公家信纸信封的人,也要借此题目,检查一下思想,如周谷城在自我检查时就说:“我从来不用公家的信纸信封,是为了怕公私不分的批评,不贪便宜不是为公家打算,而是为自己打算,并不是真正爱护公共财物。”——这显然是为了要做检查而硬找话题了。还有人检查在某校多领了一个月的工资,而没有去上课;或者拿了多少稿费而没有交工会费;还有在解放前通货膨胀时期买过黄金、银元、美钞的。周予同检查自己用屋前敌伪留下的木头,做了一张小桌、四只椅子;胡厚宣则交代在解放前曾买卖甲骨,从中赚了钱,——这已算是较为明显的事,老复旦们至今还记得起来。我们今天看来,这些大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当时的学委会却把这一切都统计在贪污范围之内,李正文在总结报告中说:复旦教授中贪污的比例有63。7%,讲师有49。3%,真是可怕的数字。而当时复旦打出来的大老虎(即大贪污犯),是保健科李科长,他曾经在全校大会上坦白交代,说自己私卖掉多少阿司匹林和盘尼西林等,造成了轰动性的效果。但运动结束之后,他还是坐在保健科长的位置上。大概查实下来,情况并不如他所交代的那么严重吧。

此外,则是检查资产阶级思想。这是人人都有很多东西可以交代的。比如,周谷城就检查自己讲究衣着,追求享受,喜欢跳舞,“口袋里当票一大把,却经常上馆子吃饭”;官僚主义,不负责任,盛气凌人,绕着弯子骂人,“外表谦虚,实际傲慢不可一世”;“不做专家,以通人自居”,“好大喜功,不想老老实实做学者”,“对教学不负责任,胆大妄为,有一知半解就对学生讲”,等等。(据《谭其骧前传》中所载谭其骧的会场记录)其他人也如此这般地发掘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洗手洗澡,涤荡污垢。

这种检查,还要深入到业务领域。比如:经济系教授陈观烈是美国留学生,学过凯恩斯理论,教的课程是国际金融和国际货币,于是就指责他贩卖帝国主义理论,为美帝张目,他只得自我批判,并因为认识得好,还在登辉堂全校大会上现身说法;政治系教授胡其安是英国留学生,研究西方政治理论与文官制度,这当然也是资产阶级的一套货色,他也在登辉堂上做检查,批判资本主义政治理论与文官制度。

但并不是自我检查一下就可过关的,还要经过群众评议。而群众总是说你避重就轻,或者是思想根源挖得不深,还得重新检查。周谷城在经过群众评议后,就作过补充检查。当然,对各人的分寸掌握得并不一样,松紧的程度,其实并不取决于群众,而是取决于群众背后的领导。有一位当年参加帮助教师思想改造的学长告诉我,他们系的领导曾与学生积极分子约定,教师的检查是否可以通过,以举鸡毛掸子为号。这位领导坐在主席台上,台上放着一把鸡毛掸子,如果他举起鸡毛掸子,某教师的检查就可通过,如他不举鸡毛掸子,学生就应穷追猛打。这种戏剧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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