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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庾,你到底是烦别人,还是在烦你自己呢?”我打断他,问道。我看他在变得越来越烦躁起来,想着还是及时制止他说下去比较好。
他没有任何反应,低垂着头继续说:“不是那样的。不是的。根本不是。一个人怎么能这么随随便便就算了呢?说死就死。我现在压根儿就怀疑她有没有存在过——说不定她早就死掉了呢?说不定我是在做梦呢?说不定要死的人是我呢?妈,我从没碰到过这么离奇的事……都像假的……我就是想不出……都像假的……假……”
他在极度的痛苦和迷惘中,头越垂越低,整个人快要在沙发里蜷缩起来了。我手足无措地望着他——我的儿子。他这是为了什么?为了谁?他到底碰到了什么呢?什么?他怎么竟会变得如此疲惫无助?我望着他——我的儿子,他还小,还很需要指引和援助。我是他的母亲,可过去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伸出手臂,把他整个揽进怀里,让他的头深深埋藏于我的庇护中。像他还是婴儿那会儿一样,我轻轻摇着他、颠着他,试图平复他的惊慌迷惘。我的儿子,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是什么让他这样抽搐?是什么让如此高大的小伙子在这里活像一只受惊的老鼠?是什么?我抚摸他的头发,轻声安慰着:“好了,好了。有什么话就告诉妈妈吧,好吗?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了,好了……”我感觉得到他的呼吸——我和他之间,突然没有那些距离了。我紧紧拥抱他,想:他,我的儿子,终于回来了!我也是一个像同事小林一样骄傲的母亲。我再也不愿意放开我的手了。
儿子在我怀里,突然静止了。只见他抬起头,眼睁睁地望着面前的空气,眼睫毛忽闪忽闪的——他仿佛感觉到什么东西刚刚掠过他的头顶似的,满眼都是光彩。
我讶异地看着他。良久,他垂下眼睛,轻声说:“妈,放开我吧。让我去睡觉。”
我愕然。就在我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松开双臂的当口,他再次求告道:
“妈,我要去睡了。”
愕然。我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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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心事 王海燕(2)
第九章 心事 王海燕(2)
我似乎已经失去行动的能力了,整个人都退化入心的沉思默想。谁又能相信,以前我是一个最崇尚积极行动的人呢?
我当时为什么会问吉吉借这本书,我自己也忘了。书是米兰·昆德拉的《不朽》,借来以后我一直没有翻开来看过——我始终被许多事困扰着,直到现在,死的死、走的走,剩下我一个人。我真的不曾料到,顺利地进了我想进的大学,上了我想上的专业——这一个只属于别人的黑色七月,对我竟会是这样的痛楚。我毫无准备地告别了过去的生存状态,可我还不知道下一个状态会是什么——我好像一条正在蜕皮的、丑陋不堪的虫子,突然恐怖地想:会不会死在这未蜕尽的硬壳中呢?
天气真是越来越热,可是我孤独地逗留在自己的寒冷当中。我已经忘记了他人的存在、世界的存在——在我那庞大无边的等待面前,连我自身也可以忽略不计。我忘记了姐姐,直到有一天——
房门一开,姐姐走进来,轻声招呼了我一句。我懒洋洋地扭过头去看她,却被她骇了一跳——
这还是我所熟悉的姐姐吗?我所熟悉的姐姐,从我开始记事起就留着飘飘长发。时尚一轮一轮地过去了,姐姐变了又变,从中学生纯情的麻花辫,到剪平了发梢忧郁的直发,再到经典的长波浪……我知道姐姐始终不变、千辛万苦地蓄着她的长发飘飘。然而此刻,我所看到的姐姐,却剪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板刷头!
“……姐姐……”我瞪牢她,眼睛直了。
她笑眯眯地瞥我一眼,轻盈地在原地转个圈,站定之后问我:“好不好看?”
好不好看?这让我怎么回答呢?数天以来,我沉醉在自己的迷惘痛苦中,简直懒得再出来,可现在,面目全非的姐姐却要我回答这种问题!我苦笑着,反问:“姐姐,你还想不想结婚了?”
“这跟结婚有什么关系?”
“你整个人像男的一样啊!”
她笑着走近我,伸长了脖子让我看:“你看看我。是夏天了呀,现在。我要把整个脸露出来,包括我的脖子和肩膀——你应该说我有福气才对,不是所有人都有条件这个样子的。”
我病恹恹地瞥了姐姐一眼——她的脖子和肩膀白得耀眼,嘴唇抹得几乎失去血色,眼皮那儿亮晶晶闪着淡紫色的珠光。外面的天色正在转暗,昏黑中蓦然在很近的地方看见这样一张苍白美艳的脸,简直叫人以为到了阴间。我有一种难以接受的恐怖感。
姐姐依旧锲而不舍地伸长了线条优雅的脖子等我的回答,看上去活像一只等待宰割的大白鹅。我又瞥了她一眼,说:“姐姐,你弄得真白,像个假人。”
她收回脖子,得意洋洋地在屋里踱了一圈,摇头晃脑地说:“漂亮吧?”
我明白,现在什么话对她都没有影响——并且,她的确漂亮,虽然我难以接受,但漂亮就是漂亮。
“姐姐,”我转过身子趴在椅背上,眼光跟着她转来转去,对于那头耀武扬威的寸长短发,不可避免地怀着些许怔忡,“你可以去画绿眉毛蓝嘴唇了。”
她迅速瞥了我一眼,首肯地说:“是的呀。我还想去剃了眉毛呢。”
“姐姐!”
我真希望她能对我的揶揄有些许感应——但是不。她最终停在了她的梳妆台前面,用线条分明的手臂撑住台子,整个上身死命地往梳妆镜前倾,我真怕她一个支撑不了会跌到镜子后边的世界去。她转动着细长优美的脖子,斜眼努力去观赏镜子里自己的侧面甚至是背面,看了半天,自我陶醉地说:
“唉,一个人要是漂亮起来,真是挡也挡不住!”
我已经失去了端详她或者仅仅瞄她一眼的兴致。我意识到:她是不需要人赞美或者批评的,她早就成为镜子后边的人了。从前她千辛万苦地蓄长发,为的是创造一个善于改变的佐证;现在她毅然决然地剪成一个金发男孩的模样,为的是构架一个让她展示自己反叛不羁的舞台——她对自己的信任,简直已经到了厚颜无耻的地步。我美丽时髦的姐姐,她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自信、这么多放肆、这么多对时尚潮流穷追不舍的勇气?她到底怎么能胆敢在狂烈的阳光下面完整地展露出她整张线条分明的面孔?她难道不觉得这样彻底的坦白是难以侍候和危险的吗?
“姐姐,你能坐下来吗?”
她扭头看我。我依旧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她的整个脖子——那真是一个触目惊心的全然、一个难以消化的全然。
“姐姐,你能坐下来吗?”
她依言坐在了自己的床头。实际上,现在她是在房间的一头,而我在房间的另一头——渐渐转浓的暮色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我能看见她白得突兀的脸和脖子:它们悬在昏黑里面,仿佛一个虚假的幻象,让我想起在夜里刚刚熄灭白炽灯时,黑暗中所出现的一摊白迹子——渐渐地它被黑暗吸尽了。可是姐姐不可能就这样被吸尽,她的存在实在太喧哗热闹了,令人无法否认她毫无虚假性的生命。我注视着暗影中姐姐所占有的那摊白迹子,良久良久。
“小燕,”姐姐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我几乎已经陷入了空想的深渊,而她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中,“有话就说吧。”
姐姐的语气是如此熟悉和温暖,像放久了的热水,温温吞吞的,特别柔和——我记得,在那个害怕得无法合眼的深夜,是这个声音使我流泪、使我说出了心里的一切、使我沉沉睡去。
“小燕?有话就告诉我吧。”
姐姐温柔的声音唤醒了我身体里面麻木的疲惫和痛楚。我深深趴在写字台上,不再去看她滞留于昏暗中的白迹子。我累了,精疲力竭。耳边,录音机里,赵咏华的声音依旧在唱着:“隐藏的孤寂,没地方去,化成了眼泪,和叹息。想念的心情,美丽了回忆,忘了当时,怎么哭泣……”我快要撑不住了。
“姐姐——”
“嗯,小燕?”
“一个死人,她怎么能还像活着一样呢?”
“一个死人,她怎么能还像活着一样呢?”
“姐姐!一个死人……”
“小燕——”姐姐温暖柔和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小燕,其实我觉得,我一点也不了解你。你问的问题,我听了都不能理解。说实话,我老以为你比我小,而且小了好多好多——其实,你已经是一个很独立、拥有健全思想的大人了,过去我从没发现。”
我微微偏过头,露出一只眼睛,注视着姐姐的那摊白迹子,问:“是吗?”
“小燕……”
姐姐那活像从黑暗中滋生出来的声音,听上去是那样的虚幻无物。我侧着头,听她三番四次地喊我的小名,又清晰地听见赵咏华唱:“……你闭眼抽烟的神情,你说起爱的语气,都曾是我熟悉,让我微笑的原因……”迷迷糊糊中,我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时,我比她矮出一大截,样样事情都听她的。有一天不知为什么,我受了委屈,哭着不肯上学,是同样幼小的她陪着我去学校,到了教室门口,她不声不响地剥了一个橘子塞在我手里,说:“小燕?我走了,小燕……”我攥着那个橘子,眼巴巴望着她走远——橘子的清香深深沁入我的心田。我永远永远也不能忘记,姐姐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醉人的甜香。
“小燕……”
“姐姐,你说吧。”
“说什么?”
“随便。说就行。其实我一直很喜欢听你说的。”
“哦?为什么?”
我把眼光从白迹子上面移开,去看窗外渐渐变得沉甸甸如一匹丝绒的暮色,身上一阵热、一阵凉地抽搐着。
“听你说话,我可以确信自己活得不错。”
赵咏华的音带自动翻了面,从头唱起:“我知道,你心情很糟。也知道,事情结束了。很抱歉,我却还做不到,给一个释怀的微笑……”
“姐姐,你是不是很害怕谈到死?”
她似乎在床沿上动了动,答道:“我觉得这是我人生的一个欠缺。我没有经历过死——但是我想,这未必就不是好事……”
“你已经说这是欠缺了。欠缺根本不是什么好事。”我打断了她。我突然变得非常激动,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甚至破坏些什么——我太疲劳、太困顿了,我即将支撑不了,即将。“姐姐,你的生活缺少严肃。这是不好的。”
赵咏华唱着:“……你知道,我心如火烧。也知道,我承受多少。好多次,我几乎放弃了,却又想起……”歌声中,姐姐说:“可是,我并没有看出来,像你这样有什么好。”
录音机里的旋律开始变得激扬了,在静静的房间里回旋又回旋:“……去散散心好吗?去晒一晒阳光。就选一个暖暖的远远的安静的地方。看是不是可以,忘了一切回到过往,不说谎、不装傻,有什么都讲。去散散心好吗?就两个人分享。在旅行中快乐地浪漫地慢慢不感伤。我是真的爱你,才能够拥有,这份力量,想证明,你值得被原谅……”
值得被原谅,值得被原谅……我的身心突然感到抑制不住的痛楚:是啊,像我这样有什么好?我得到了什么?我留住了什么?我连原谅都不会。难道我不是一直生活在臆想中吗?难道我不是一直相信着我愿意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