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同桌最喜欢勿忘我。我们知道她的这一喜好,也不过是最近的事。有一天,她中午走进教室时手里捧着几株这种紫色小花,显得格外亮眼。我们就问她,把花送给谁。她抿着嘴笑,答道,不送给谁。那天她穿着一条普通的白色连衣裙,摇摆起来似有神仙姿态,在胸前执着那小花,好像初夏六月的清风徐来,又像在教室里打开了一扇紫色小窗——我打量着她,头一回发现,她竟是这样美,就忍不住夸奖一句:“你真配这小花。”她又抿嘴一笑,轻轻地、幸福地说:“这是我最喜欢的花。”挨了一会儿,接着说:“我看见一个人在路边卖,就挑了这几枝。”到快上课的时候,她忽然又说:“我真高兴!”我看看她,又看看她插在小玻璃瓶里放到窗台上的勿忘我,也高兴起来。
可那紫色的勿忘我,是属于那个活着的她。现在她死了,躺在那里,是一具冷冰冰的、没有感情的尸体,她也不会再去找瓶子插她最喜欢的花了,一切对她都没有意义。她是个死人。
当我走到她身边,把自己的那朵勿忘我放在那里时,我一个劲儿地想着她冰凉的脚,只觉得自己出了很多汗,鞋子里竟是冰凉的。过去我从不知道,脚发冷的滋味这样难受。
我身边始终有人在哭——我也在哭。但我心里并不十分伤心。对于躺在眼前的这个死人,我满心的漠然。我怕碰到她、怕看到她,我怕再待在这个大厅里面。这里一拨一拨全是悲伤的人——她的亲戚、她的朋友、她哭得再也哭不动的父母,还有她那冰凉的、僵直的尸体,这里洋溢着一种死亡的气氛——我必须逃出去,逃到外面热闹拥挤的尘世中去!
我站在火葬场的小卖部门口,朝里望着那个戴金耳环金项链的女人,温暖的阳光照着我的背。噢,我突然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我想跑到市中心去乘最拥挤的一条公交车线路,或者到南京路去和那些疯狂购物的外地人一起游行——我只想找一个人多的地方,完全地、轰轰烈烈地融入这个嘈杂的尘世。也许我可以去菜场,走走那种腥湿的路,让鼻子被各种各样的气味填满:葱、姜、鱼腥、鸡粪的臊臭、烂菜的气味、人的狐臭……我想真实地看到这个世界、真实地闻到这个世界、真实地听到这个世界,我想接触这个世界,我想融入这个世界,我想好好活。
太阳照着我的背。我想象着我的同桌——她也许已经化成灰烬了。抬眼看看火葬场那根粗大的、直伸入天空的虚无中去的烟囱——很淡很淡的烟从那里冒出来,是一种纯洁的青色。以后我们来看她,就要到骨灰寄存处去,也许还要搭着梯子,在成排成排陌生的死人中间,找到她的名字,她会待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面,小巧的雕梁画栋中间正嵌着她的照片——也许那时,阳光同样地洒落在那个干燥、高大、没有活气的房间里……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来这个让我兴奋的城市里,还藏匿着这样一个属于死亡的角落,而我所熟悉的人,到了这里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远远望着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有的在哭,有的在分发什么东西,有的发疯似的穿来穿去,所有人都在忙碌。他们是凭借这忙碌,来驱散死亡的气息吧?我也想做些活人能做的事,来提醒自己生命依然存在。
再见了我的同桌,我要回到我那个鲜活可爱、值得恋慕的尘世中去。
我到学校里找张老师。今天是高二因会考而提前的期末考试的头一天。高三学生放假在家自由复习,按理说,我是不用来的,但是张老师让我来帮他做事情——理理卷子啊、誊誊分数啊,从小我就专门帮老师做这些事,在办公室里我熟门熟路的。
张老师把要做的事交代给我,就抱着装试卷的档案袋去监考了。他负责监考的正是秦庾他们班。
刚才我走过秦庾的教室时朝里面望了望——他没有来。现在看看,离考试开始只有五分钟了,他总该到了吧?于是我跟在张老师后面,也下楼去。我已经有很多天没有找过他,也没有看见他了——因为同桌,我差不多把他的事给忘了。不过,这会儿我一定要见他一面,让他别怯场,也别再做出作弊一类不理智的事情来。
从窗口望进去,座位差不多都坐满了。大多数人坐得安安分分,有的在闭目养神,有的在检查文具,有的还想临时抱抱佛脚,拼命地背书。考试期间是一人一座的,看上去一目了然——可并不见秦庾。靠窗口的座位上,坐着个梳很傻的分头的男学生,正摇头晃脑地大声背着:“……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故,所以——于,比什么什么……”我打断他问:“同学,秦庾是不是在另一个考场?”
他一听到“秦庾”两个字,立马兴奋地抬眼打量我,接着动作敏捷地跳将起来,大声说:“王海燕啊!秦庾?秦庾就在这个考场。他还没来,不过。你找他,有事?我来帮你转告吧?”
“没来?你们不是要考试了吗?”
“对呀对呀,”他又很大声地说,接着像有什么体己话似的压低了声音,“不过,他这人实在有点奇怪。他不来了,也不一定。不要紧,有事我来帮你转告好了。”
“不来?他出事儿了吗?”
“他能有什么事儿?不就是不想考试么。我也想不来,可惜没他那么大胆。对了,我叫樊斌,我老早就认识你了,我……”
我掉头就走。
秦庾真的会不来考试吗?
考试开始的铃声响了。
校园刹那间由喧嚷归为寂静,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骚动,只有那铃声震耳欲聋。考试开始。
秦庾没有来。
铃声已响过了二十分钟。
我站在校门口,往秦庾该过来的那个方向伸长脖子。几分钟前,转弯口走来一位收旧货的外地人,“当啷当啷”地摇铃,接着再没有谁出现过。
秦庾没有来。
铃声已响过四十分钟。
我刚刚到门房里去过,第八次打电话到秦庾家去。我捏紧电话听筒,一个劲地想象铃声在房间里寂寂地回响,固执地、渴望地,像一种疼痛而赤裸的尖锐呼喊,一声又一声——没有人接,没有。没有人接。
秦庾没有来。
铃声已响过六十分钟。
他现在应该坐在考场里写作文,可事实上,他却不知去向,整个人仿佛已经消失得彻彻底底。
我忽然怀着恐怖的心情想到了同桌。
难道又有一个更要紧的人,也将这样无声无息地淡出吗?
秦庾,秦庾你快点来!
铃声已响过八十分钟。
再过十分钟,考试就该结束了。
我跳上单车——我去找他,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看到和往日一模一样、带着礼貌的怨愤神情的秦庾。
秦庾,不要走!
他家的门紧闭着,安详得让人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这后面有任何可怕的事。我伸出手,胸口还感觉得出蹦得几乎不听指挥的心脏。噢,在这淡绿色的门后面,会有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不愿他这样紧紧地把我关在门外,接着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淡出——真希望有一把钥匙!
可我也不愿他给了我一把开门的钥匙,而他自己并不在那里——那么我宁愿没有这把钥匙。
我把手按在门上,使劲向里推,我所用的力气使得我整个身体都抽搐起来。门不动,我的手反而滑了下去,和门摩擦着发出一长串凄厉的碎音。
难道我注定要孤独,不管这门为不为我打开?
我长久地伫立在门外。在我的外面,是空空的楼道、空空的大楼、空空的世界;在我的里面,是不断挣扎着、涌动着、快要压制不了的恐惧;在我的前面,是一扇紧紧关闭的门,猫眼睁着它狰狞的瞳孔——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秦庾,你究竟在不在这扇门的后面?要是你不在,那么你又在哪里?
在哪里……在哪里!我心中刹那间电光火石般地一闪……抽回手,我掉头就走,在楼道里一个趔趄,手按到刷了石灰的墙上,蹭了满手心的白粉。现在我总算有了一个猜测——有一个猜测就好得多,活了这么大,我始终是为证明接踵而来的猜测在不停地奔波来去的。
秦庾,希望你能为我证实我的猜测。等着!
。。!
第六章 秦庾(1)
(//小|//说//网)
第六章 秦庾(1)
阳光从我闭着的眼睛缝透进来,丝丝缕缕。在有太阳的时候,你不可能面向着阳光而紧紧合上眼皮,那些光会逼着你微微张开眼,让它们得空钻进来。
我真是发疯了,在六月这样旺的阳光下直挺挺地躺到露天里。汗珠密密地在我脸上爬动,我把两只手掌放在肚皮上,隔着衬衫感觉呼吸的起伏。我活了——我发现。
我现在是什么也看不见了,奶奶家的后门口几乎没人走过。闭上眼,我可以听到时间伴着河水一起缓缓流走。河对岸有一个女人在哇哇大叫着什么,听上去似乎是在叫她的小孩快点走出来;我听她走来走去的时候,拖鞋摩擦着地面发出了极其响亮的声音。她一直在叫、一直在走,持续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她还是一直叫、一直走,我想,她干吗不干脆走到屋里把小孩揪出来,却要这样费工夫——但我懒得张开眼看一看。对那些人的形状,我在五岁时就厌倦了,根本没有什么好看。
我五岁的时候,走在路上只能看到别人的裤腿,现在我能从头顶去看大多数女人,不过我并不像学校里的花老师一样爱好自下而上地看人——花老师真了不起,活到这么大还对人有强烈的好奇心,难怪他的头秃光了。
我记得我的爷爷到死也仍旧有一头浓密的雪白头发,十分地具有仙风道骨。参加他的追悼会时,给他致悼词的那个小老头则是油光闪亮的一个秃子,我猜他的烟瘾肯定大极了,因为他的气十分十分短——他说话特别用力,还运用了好几个莫名其妙的军事术语。那天我没看见奶奶,因为记着妈妈的叮嘱,说要低头,哀乐一响我就低头了,直直瞪住水门汀地面,三分钟以后我也仍然低着头,后来耗不住,才偷看了那个小老头。我是第一次遇上这种场面,四面八方的人都比我高,把我围在中间,大厅的顶又是奇高,走过花圈旁边时,我一直在担心要是它们忽然倒下来该怎么办,那我一定被压扁了,所以我走得特别快,有点连奔带跑的味道。
我过去一直不明白奶奶为什么要搬回这里来住——我看她天天要烧煤球炉。可是,现在我直挺挺地躺在后门口的旧竹榻上,闭着眼一个劲儿出汗——我终于明白了奶奶的决定。这是个好地方,没有我不愿意遇到的人,没有我不愿意看到的东西。我想不通奶奶为什么不养只猫,最好她能养一只像针筒那样的猫,让猫懒懒地蜷在门口睡。我想象着奶奶搬出藤椅,坐到院子里,沐浴在冬季暖融融的阳光中,她那只猫就沉沉趴在她的脚边,服服帖帖的,肚皮一起一伏微微摩挲着她的脚背,发出呼噜呼噜重浊的喉音,活像个被痰活活噎死的老头子。
奶奶是没有猫的,她这人大概有点讨厌小动物。作为她的孙子,我在这上边一点也不像她。我始终在怀念着我可爱的针筒,从头到尾都在怀念。针筒走失之后,爸爸妈妈曾经问我,要不要再弄只猫咪回来,我说我不要,爸爸就对妈妈夸奖我说:你看我们儿子,多重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