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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爹——,爹——,……,呜呜呜,”
    爸爸、叔叔、姑姑们的痛哭是真诚的,是发自内心的,是震耳欲聋的,是催
    人泪下的。而奶奶则没像孩子们那般抱头痛哭,她默默地站在屋角,无神的目光
    长久地停滞在爷爷干枯的尸身上:“别哭了,”奶奶突然说道:“人,早晚得
    死,哭有什么用,都别哭了!”
    “大孙子,”我正欲挤过人群,看看早已死去的爷爷,奶奶一把拽住我:
    “大孙子,别过去,会传染的!”
    说完,奶奶将我抱起来,我依在奶奶的怀里,循着昏暗的灯光,向土炕望
    去,爷爷直挺挺地横陈在土炕中央,那安祥的面容,俨然是在静静地睡觉。我心
    中好生纳闷:死?是什么?死,就是睡觉么?
    “奶奶,”我问奶奶道:“爷爷好像是在睡觉,爷爷真的死了么?”
    “大孙子,爷爷,”听到我的话,奶奶突然哽咽起来,原本坚强的面庞,骤
    然老泪横流:“爷爷不是在睡觉,爷爷死了!咦——,咦——,”
    “爹——,爹——,爹——,……,呜呜呜,”
    此起彼伏的哭号声,响彻耳畔,望着这悲痛欲绝的场景,年幼无知的我,也
    不禁憷然泪下,酸溜溜的泪水,糊住了双眼。
    “大孙子,别哭了,”奶奶帮我抹了一把泪水:“别哭了,一会出门,会扇
    着的!”
    我依然坐在奶奶的手臂上,慢慢地,我感觉到,姑姑们的痛哭声,与爸爸和
    叔叔们那语无论次、嗲啊嗲啊的痛哭声。截然不同,细细听来,姑姑们的痛哭
    声,别有一番韵味。或者说,姑姑们那不仅仅是在痛哭,同时,又是在唱着哀惋
    的歌曲,那曲调是如此的悲恸,听到这曲调,莫说是人,就连咯叽咯叽徘徊在灶
    台旁的老母鸡,也停下脚来,止住了叫声,瞪着红通通的圆眼睛,现出一副同情
    之相:啊,主人死了!
    望着如泣如述、如歌如吟的姑姑们,听着那凄凉的曲调,我停止了悲泣,完
    全沉醉其中:这不是简单的哀号,这是艺术,这是民间的哀乐,是最为美妙动听
    的旋律!我呆呆地望着姑姑们,心中默默地模仿着、模仿着,太美了,太动人
    了!
    姑姑们优美绝伦的哀唱,很快便响彻整个院落,震醒了苍凉的早晨,惊动了
    四邻八舍,人人面带愁容,潮水般地涌进屋子里。女人们咕咚咕咚地跪在姑姑们
    的身旁,非常自然地加入其中,她们都是天生的歌手,人人都有一手让我目瞪口
    呆的哀唱绝活,许多女人哀唱的技艺,甚至盖过了几个姑姑。
    而男人们,则根据自己的辈份,或是泪流满面地给爷爷磕响头,或是默默地
    站立在土炕边,嘀咕着我一句也听不懂的话语,或是屋里屋外地钻来窜去,一会
    拽拽爸爸,一会又扯扯叔叔:“快别哭了,快赶张罗张罗,怎么发送吧!”
    大队会计老杨包,爷爷生前最知心的朋友,捧着厚厚的白布,步履蹒跚地走
    进屋来,他冲着哭天抹泪、唠唠叨叨的女人嘀咕一番,立刻,女人们便纷纷站起
    身来,接过老杨包的白布,你拽住这头,她抓住那头,哧哧哧地撕成了无数根白
    条条,老杨包漠然地抓过白条条,逐个分发给屋子里的男人、女人、爸爸、妈
    妈、叔叔、婶婶、姑姑们。
    “小力子,”最后,老杨包也不例外地送给我一条白布:“戴上它,等会,
    给爷爷送葬去吧!”
    我机械地接过白布条,瞅着人们娴熟地或是扎在脑袋上,或是系在腰间,或
    是拎在手中,我茫然不知所措,早已哭红双眼的二叔见状,轻轻地拽过我的白布
    条,老道地扎系在我的脑门上,旁边的老杨包似乎感觉这种扎系的方式不太合
    适,他正欲说些什么,二叔振振有词地嘀咕道:“大叔,这样扎对,旗人的系法
    与汉人的系法可不一样啊,汉人就是这种扎法!”
    “哦,”老杨包不解地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那,就这么扎着
    吧!”
    奶奶抱着头顶白布条的我,走出屋子,我立刻看到院子中央,放置着一口大
    木箱,那形状,那颜色,与家中的大木柜,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唯一的差别,
    家中的大木箱是完全平直的,而院子里这口大木柜,则呈着舒缓的倾斜状,我搞
    不清楚为什么会搞成这样,也许是木匠的手艺太差劲吧,也许他是个酒鬼,烂醉
    之后,弄出这么个可笑的玩意来!
    “爹——,爹——,爹——,……,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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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依在奶奶的怀抱里,正望着大木箱发怔,思忖着这是谁的拙劣之作,突
    然,身后传来更加悲恸的哀唱,我转过头去,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们,在老杨包
    的指挥下,抬着熟睡的爷爷,昂然走向大木箱,怎么?他们这是准备把爷爷装到
    大木箱里啊:“奶奶,”我突然鼻子一酸:“奶奶,爷爷,爷爷,……唔——”
    “大孙子,”听到我的念叨声,奶奶的身子颤抖起来:“大孙子,别哭了,
    爷爷走了!”
    “爷爷,爷爷,”我眼睁睁地瞅着那几个汉子将爷爷塞进大木箱里,爸爸、
    叔叔、姑姑们纷纷推开众人,不顾一切地扑向大木箱:“爹——,爹——,
    爹——,……,呜呜呜,”
    “爷爷,”我伸出小手,在寒风中哭成了泪人:“爷爷,爷爷,爷爷……”
    众人拼命地拽扯着爸爸、叔叔、姑姑们,其中的一个汉子拎起大斧头,将铁
    钉按在大木箱的一角,狠狠地凿击起来,那叮叮当当的脆响声,好似一把把锋芒
    无比的利刃,剌穿着我的心室。爷爷,可怜的爷爷,被无情地钉死在大木箱里,
    从此,我再也看不到最痛爱我的、最袒护我的,把我视为掌上珍宝的爷爷:“爷
    爷,爷爷,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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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哗楞楞,哗楞楞,吴保山驾着大马车,驶进院子里,他穿着羊毛袄,手里夹
    着旱烟卷,依然是无忧无虑,将马车缓缓地停在大木箱旁,大手掌轻轻地拍了拍
    箱盖:“老五哥,我这就送你走啦!”
    听到吴保山的话,老杨包大手一挥,几个汉子各执木箱的一角:“一、二、
    三,嘿——哟,”
    大木箱很轻松地被汉子们抬到马车上,吴保山啪地甩掉半截烟蒂,长鞭一
    扬:“驾——,驾——,驾——,”吴保山且走且拽着马缰绳,马车吱呀吱呀地
    驶出院子,众人拥着哭天喊地的爸爸、叔叔、姑姑们涌出了院门。
    怦——,怦——,怦——,……
    年轻的社员们、批斗会上押解老地主的民兵们,聚拢在马车的周围,一边吸
    着烟卷,一边点燃一枚枚爆竹,呼呼呼地抛向空中,爆竹一枚接着一枚地炸裂开
    来,震得我双耳发木,心烦意乱。
    在白茫茫的荒原上,在野草萋萋的辽河岸边,在疾风怒吼的小树林里,在大
    太爷、二太爷乱纷纷、简单单的土堆旁,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挖出一个深深的大土坑,吴保山将马车停在土炕上,汉子们一涌而上,再次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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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一、二、三,咬牙切齿地将盛着爷爷的大木箱抬下马车。
    “爹——,爹——,爹——,……,呜呜呜,”
    在一片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中,盛着爷爷的大木箱被汉子们无情地沉入土坑之
    中,登时,哭喊叫声,连成一片,一时间,仿佛到了世界末日。
    “大仓子!”老杨包冲着爸爸嚷嚷道:“你是老大,别光顾着哭哇,快过
    来,给你爹的坟撒把土吧!”
    “嗯,”爸爸止住了哭泣,摇摇晃晃地走到深坑前,扑通一声,跪在泥土
    上,抓起一把土,连同着泪水,一边扬撒进土炕里,接下来,叔叔们,姑姑们,
    纷纷效法,每人都往土坑里,撒进一把泥土。
    “菊子,还有你,”老杨包拽起几乎瘫倒在地的老姑,他猛一回身,看到奶
    奶怀里的我,一把将我抱到地上:“哦,小淘气包,还有你,去,跟你老姑一
    起,给爷爷撒把土去吧!”
    “爹——,”老姑泪水涟涟地爬到土坑前,冻僵的小红手抓起一把泛着白霜
    的泥土,缓缓地扬撒到爷爷的木箱上,我紧靠在老姑的身旁,也像模像样的抓起
    一把泥土:“爷爷,”我将手伸到土坑上,一点一点地扬洒着,身后的老杨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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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哑着嗓子嘀咕道:“唉,好可怜啊,小菊子,才多大啊,比她的侄,才大三岁
    多。”
    “爹——,”老姑手扒着土坑,凌乱的脑袋瓜深深地垂入坑口,红肿的眼睛
    一眨不眨地盯着大木箱:“爹——,”老杨包爱怜地抱起老姑:“老丫头,听大
    叔的话,别哭了!”可是,老姑并没有止住哭泣,她在老杨包的怀里拼命地挣扎
    着:“爹——,爹——,我这么小,你就扔下了我,以后,我可怎么办啊!”
    “菊子,”听到老姑的话,始终无动于衷的老杨包,突然捂住了皱纹横布的
    老脸:“菊子,别说了,大叔,受不了啦!哇——,……”老杨包抱着老姑,一
    屁股瘫坐在泥土上,哇——的一声,跟个孩子似地纵声大哭起来,众人见状,纷
    纷转过头去:“唉,太可怜啦!”
    “老姑,”我爬起身来,站在老杨包的身后,拉住老姑的红肿的小手:“老
    姑,老姑,……”
    “好啦,埋吧!”吴保山替代了老杨包的职位,他冲着几个汉子挥了挥干枯
    的手掌:“埋吧,埋吧!”
    咔嚓——,咔嚓——,咔嚓——,听到吴保山的命令,汉子们振臂一挥,新
()
    鲜的泥土唰唰地滚落到土坑里。
    听到铁锹的咔咔声,身后传来呼呼啦啦的响音,我回头望去,只见爸爸领着
    众亲属们全部跪倒在土炕前,头顶上的白布条在狂风中悲哀地飞舞着,哗啦啦地
    悲泣着,与莽原上的白雪,形成一道非常合谐的景观。
    “爹——,爹——,爹——,……,呜呜呜,”
    在震耳欲聋的哀哭声中,汉子们继续填埋着土炕,老杨包松开了老姑,也终
    于停住了哭泣,他接过吴保山递过来的烟卷,狠狠地猛吸几口。然后,站起身
    来,与吴保山抬起一块粗劣的石碑走来渐渐隆起的土堆前,几个汉子接了过来,
    放置在土堆前,另一个汉子扬起手中的大铁斧,只听咣当几声响过,石碑便安然
    地伫立在土堆前。我抹了抹泪眼,茫然地瞅了一眼石碑,上面刻着生硬的、很不
    得体的汉字:“张××之墓,祖籍:山东莱州。”
    ……
    (二十五)
    安葬了爷爷,草草过完